“不悲者无穷期矣”

——读韩愈《祭十二郎文》随感

文/郭英德

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是生者与死者的真诚对话,是跨越阴阳两界的情感倾诉:“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版,页,以下引文凡出于此文者,不注)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秋冬之交,韩愈在京城长安任监察御史,出乎意料之外地闻知侄子韩老成病逝的噩耗。整整七天,他一直沉浸在痛彻肺腑的悲伤之中,信疑疑信,恍惚不宁,无以自解,只能沉痛地对十二郎倾吐道:“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无论是信是疑,你终究已经离我而去,而我也正渐渐衰老,不久将随你死去。如果人死后是有知觉的,那么我们还能分离多久呢?如果人死后是无知觉的,那么我悲哀的时间也没有多长了,而死后不悲哀的时间反倒无穷无尽。

面对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韩愈深深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生存的痛苦,也感受到死亡对人生悲哀的终极超脱。他所说的“几何不从汝而死”、“其几何离”、“悲不几时”,不仅是感叹生存的有限,更是希冀弃绝有限的生命,拥抱无限的死亡。因为在他看来,生存就意味着离多聚少,悲无穷尽,而死亡则意味着永相团聚,无悲无哀。那么,人是否应该超越生存的悲伤与死亡的恐惧?又是否可以超越生存的悲伤与死亡的恐惧呢?

这种对生与死的品味,正是《祭十二郎文》全篇的意脉,如一气贯注,滔滔不绝。作为一篇祭奠死者的哀悼文章,全文在章法上呈现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叙事层次和抒情走势,“真情实意,溢出言辞之表”(吴讷《文章辨体序说》)。

文章一开头,面对故去的亡灵,韩愈不由自主地沉浸在“零丁孤苦”的生存感受之中。与常人相比,韩愈过早地品尝了死亡的苦涩。大历五年(),他刚满三岁,父亲韩仲卿就与世长辞了。而嫡母早亡,生母可能改适他人,于是他由长兄韩会、长嫂郑夫人鞠养。他说:“我生不辰,三岁而孤;蒙幼未知,鞠我者兄。”(《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五《祭郑夫人》,页)孰料九年以后,大历十四年(),四十二岁的韩会又早早地弃他而去,卒于韶州(今广东韶关)。这年韩愈仅仅十二岁,死亡与孤苦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叩击着他幼小的心灵,埋下了深深的创伤。在文章中他哀惋地对老成说:“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接着,他笔锋一转,记述了一件难以忘怀的家庭琐事:“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明明身处“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悲惨境地,然而韩愈因为年岁尚小,听到长嫂的感慨之言,居然“未知其言之悲”。悲而未知其悲,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悲哀吗?

随着年龄渐长,死亡的“记忆”和生存的悲伤渐渐浮上心头,成为韩愈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对韩愈来说,生存一天,就意味着一天要咀嚼这种无穷期的悲伤。在长嫂又弃他而去的时候,他回顾自己的有生之年,极其沉痛地说:“在死而生,实维嫂恩。”(《祭郑夫人》,页)

生存充满着艰辛和苦难,然而人们竟然常常对珍贵的生命麻木不仁。人活着的时候,往往不懂得珍惜宝贵的日子,任凭时光像沙漏般一点一点地流失,总想着过了今天还有明天,过了明天还有后天,正所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当人们年轻的时候,总是对生命的自然延续充满信心,而对离合聚散却无动于衷,以为来日方长,“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而且,人们总是心甘情愿地卷进烦杂琐细的日常事务之中,堕入名缰利索,终日忙忙碌碌,反而忽略了珍贵的友情和亲情,不珍惜与亲朋好友相聚团圆。于是,人与人之间往往在“吾不可去,汝不肯来”的蹉跎中,任凭时光流逝,及至生死离别之际,蓦然回首,方才后悔莫及,只能“抱无涯之戚”。

韩愈对老成说道:“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季;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短短几年之内,亲人有长嫂之死,长官有丞相董晋之卒,死亡的阴影始终追随着韩愈。而更难以料想的是,因为宦途奔波,无暇他顾,而叔侄之间相期渴望的见面,一延再延,竟成永诀,亲人团聚的希望终成泡影:“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这段絮絮如诉的叙述文字极其简洁,只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简单标识,除了“来”、“往”、“去”等几个重复出现的动词以外,没有情节描写,没有细节刻画,也没有情感抒发,就像娓娓道来的家常话。然而这段文字句式简短,语气急促,叙述节奏相当快捷,恰恰契合不知不觉中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错过,不知不觉中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流逝。

正所谓“深衷浅貌,短语长情”(陆时雍《古诗境》卷二),在这些絮絮叨叨的叙事和平平淡淡的语言中,汩汩而出地奔涌着韩愈“往事不堪回首”的追悔之情,他痛切地说:“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人生不可逆转,命运如此残酷,但是更残酷的是人们对不可逆转的人生居然视若平常,对如此残酷的命运居然无动于衷。及至翻然憬悟,已然无法弥补!可是,又有谁对人生的无常能够未卜先知呢?

其实,化解人生悲伤的唯一窍门,并非未卜先知,而原本就在于珍惜每一个生命瞬间。人生无常,岂可任由离多而聚少?年龄不可为凭,健康不可为凭,仕途更不可为凭,唯一可以凭借的只有亲情相依。然而,连亲情相依最终也难以为凭,死亡竟然不邀自来,韩愈不能不面对“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的反常现象。

贞元十九年六月十七日,十二郎给韩愈写了最后一封信。不久,在溧阳任县尉的友人孟郊得知十二郎死讯,专门遣使到宣州,查问究竟。而使者可能“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归报孟东野时,竟然“妄称以应之”,说十二郎死于六月二日,孟郊就将这一日期写信告知韩愈。可是,韩愈明明收到十二郎六月十七日的信,十二郎又怎么可能卒于六月二日呢?

十二郎病亡于江南西道宣城(今属安徽),韩氏家族在此建有别墅。“宣城去京国,里数逾三千。”(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十二《示爽》,页)三千里空间的遥隔,竟然阻断了人事的相通和人情的交流:“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韩愈一再说“不知”,想要表达是内心中极其强烈的“欲知而不得知”。而“欲知而不得知”,不正是人们面对死亡时无能为力的情感吗?

所以韩愈得知十二郎的死讯后,陷入难以解脱的迷茫之中:“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无论是家族的“盛德”还是个人的“纯明”,是青春年少还是身强体健,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能。面对不期而至的死亡,人们只能接受“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的残酷事实,这是何等的无奈!因此,对不可逆转的死亡,我们怎能不永远保持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对所有逝去的生命,我们又怎能不永远保持一种充天塞地的悲悯呢?

处身在生与死的交界,韩愈沉痛地责备自己:“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在这血泪交迸、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调中,我们感受到的,是韩愈对死者的珍爱和对死亡的悲悯。

然而,“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杜甫《石壕吏》)死去的人已然逝去,永远不会再复活,而活着的人还得在这世界上承受着无穷无尽的苦难和悲伤。正因为过早地、也过多地品尝死亡的苦涩,韩愈对生命的流逝一直相当敏感。所以他一边对十二郎说:“吾与汝俱少年”;一边又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而且他还预感着十二郎弃他而去之后,孤苦零丁的他,将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更为迅捷地趋于衰老,步向死亡:“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韩愈对生命流逝的敏感,在文章里“齿牙动摇”、“动摇者或脱而落矣”的细节描述中显露无遗。也是贞元十九年,韩愈曾作《落齿》诗道:“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卷二,—页)落齿就像崩山一样,势不可挡,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着他对死亡渐近的恐惧和对生日无多的留恋。他从落齿山崩的“声响”中,听到的是死亡渐渐迫近的沉重的脚步声。正如曹丕所说的:“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典论·论文》)

不过,当韩愈见多了落齿以后,反而见怪不怪了,他说:“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他想到余下的二十多颗牙,如果一年落一颗,还可以延续二十多年呢。于是他心里顿觉坦然:“如其落必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死亡是人生的必然,任谁也无法阻挡,人无论生命长短,最终都无法逃脱死亡。生与死,乃人之常事;惜生悯死,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只须保持乐观,甚至付之吟咏:“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同上)

于是韩愈终究超越了哀悼十二郎之死的悲伤,表现出一贯的“在死而生”乃至“向死而生”的勇气与担当。他对十二郎说:“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韩愈所说的“无意于人世”,并不是弃绝生命,而是弃绝功名利禄,归隐山林田园,在家庭亲友的温馨之中颐养天年,教育子女。他觉得,这不是比终日营营,更有生命价值吗?当然,这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在此后二十多年的生涯中,韩愈又何尝真的“无意于人世”了!无论如何,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想象和幸福憧憬,总是远远超过人们的实际生活状态,而这种生存的无奈也许正是生存的本来意义吧?

《祭十二郎文》是生者与死者的真诚对话,是跨越阴阳两界的情感倾诉,生者韩愈真心地希望死者老成能够洞察知晓:“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韩愈痴迷地询问十二郎,实际上是在痴迷地追问自己:是生者更超脱,还是死者更明哲?是有限的生更值得留恋,还是是无限的死而值得向往?是生而悲更有价值,还是死而不悲更有意义?他希望死者能够解答生者的困惑,实际上是希望自己能够解答自己的迷惘。

所以,韩愈并非盲目地追问人死后究竟是“知”还是“不知”,而是执着地沉思人的生存之“知”,也就是人的“此在”之“知”。韩愈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悲者,乃知之本也,亦生之在也。生命因悲而在,生活因悲而充溢。短暂的“悲”恰恰是短暂生命的伴侣,永久的“不悲”则是永久死亡的表征。生是可贵的,因此悲也是可贵的。悲是生活的常态,也是生命的常态。人生在世,悲不可抑,这不仅彰显着生命的存在,而且彰显着生命的温度、生命的力度和生命的浓度。与其虚幻地追求“无穷期”的“不悲”,不如尽情地品尝“有穷期”的“悲”,进而乐观地享受“有穷期”的“悲”,以充实自身的生命,丰富自身的人生。

-全文完-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原文刊载于《文史知识》年第七期

作者介绍

郭英德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文学学术史、中国古代戏曲学、中国古代散文史等领域的研究,先后出版学术专著近三十部,论文近三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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