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那一群

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

犹自彷徨街头

无所依归的孩子们

——白先勇

复旦中文系陈思和老师的本科生模块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选讲》中,专辟一讲为“现代都市文学的另类叙事”。在这一讲下,又划分了两个主题,一个是“怀旧传奇与左翼叙事”,代表作是王安忆的《长恨歌》,另一个是“生命另类与边缘叙事”,代表作是白先勇的《孽子》。

白先勇是大名鼎鼎的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白崇禧之子,而这部作品也在两岸三地的现当代文学界获得了极为广泛的影响力,其简短的版本也收录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中。作品首次连载于年,首次出版于年。作品设定在七十年代的台北,选取了一个边缘视角,男主人公因被发现有同性亲密行为后被学校开除,继而被曾经是国民党军官的父亲赶出家门,从此生活在一个隐秘的王国里,这片土地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市公园(二二八纪念公园),公园里长满了莲花。他在这里接触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和他一样无所归依的青春鸟。而以傅老爷子为代表的边缘父亲,在自己的同志儿子自杀后,转而伸向公园王国,去救助更多孤单流浪的孩子们,从而再塑生命存在的意义。

我十五岁时,年,五月天的歌已经非常火。作词功底深厚的阿信曾经有一次提到这个故事——在光怪陆离的《拥抱》里有一句莫名其妙的歌词“晚风吻尽荷花叶,让我醉倒在池边”。对,荷花,说的就是白先勇的作品里所提到的王国。鉴于这部作品的极高地位,我当然毫无保留地推荐给所有人。我把一些段落放在这里,就当无聊暑假里的小说选读课吧。

(文中所有图片,皆为两岸三地的小说版本与电视剧、电影、话剧剧照。题图来自insID:sleepdrunk。)

01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一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晴,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嗄哑的喊道:畜生!畜生!

布告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猥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

特此公告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五日

02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政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被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们推一个元首——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宽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土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的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榈,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田篱,把我们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刻不尖锐的感觉得到。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叫道:美国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明日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榈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倏地一劫后余生的麋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丛那片棕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撒尿的装撒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报报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柱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蕞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着伤感又不免稍稍自傲的叹息道:"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拨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矫饰的古香古色,一片世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红的莲花哟,实在美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已失踪,音讯俱杳。有的夭折,墓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03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欢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被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爹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候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我们到圆环去。"

04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称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广东人把吴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我搞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桅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身上滚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05

回到公园,在大门口,我碰到我们的老园丁郭老。他正企立在博物馆前的石阶上,白发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郭老是我来到公园头一晚遇见的人。那天下午,我给父亲逐出家门后,身上没有带钱,在台北街头流浪到半夜,终于走进了公园里。从前我曾听过一些公园的故事,那些故事,好像聊斋传奇。可是那晚,我独自立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石阶前,仰望着博物馆那座圆顶的建筑物,巍峨矗立在苍茫的夜空下。门前一排合抱的石柱,我真的觉得好像闯进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过公园里黑魆魆的丛林时,我心中充满了惧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兴奋。我摸索着闪进了莲花池央那座八角亭阁内,缩在一角,屏息静气,从亭阁的窗棂窥望出去。在昏红的月光下,我头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阶上,那些幢幢黑影,围绕着莲花池,无休无止,在打着圈圈。我又饿又倦,支撑不住,蜷卧在亭内的椅子上,终于矇着了过去,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呼唤道:

"小弟——"

我才惊醒,倏地坐了起来。是郭老进来,把我唤醒了。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关一直在发抖,答不出话来。郭老在我身边坐下,在朦胧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头长长的白发,覆到了耳后,好像一挂柔软的银丝一般,他那双雪白的寿眉,直拖到眼角上。

"是头一次进来吧?"郭老朝我点了点头,笑叹道,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不用紧张,这里都是咱们同路人。你们一个个迟早总会飞到这个老窝里来的。我就是这里的老园丁,这里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们来了,先要向我报到的……"

"青春艺苑,你听过么?"郭老问我。

"没有。"

"傻小子,那么有名的照相馆你都没听说!"郭老笑道,"是我开的,就在长春路。从前我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呢!其实我拍照单是为了兴趣,喜欢找些有灵气,有个性的人来拍。比如公园里这些娃娃,野虽野,一个个倒性格的很,最合我的胃口。他们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册呢。"

郭老说着却立起了身来,对我说道:

"小弟,这里睡不得的,睡着了要着凉。来,我带你回去,我那里还有糯米糕,绿豆稀饭,你跟我回家,我给你瞧瞧我那些杰作,让我来慢慢讲些公园里的故事给你听。"

郭老的青春艺苑在长春路二段的一条巷子里,两层楼,楼下是照相馆,窗橱内放置着许多幅艺术人像。

"这是阳峰,你认识么?"郭老指着正当中一帧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问我,我摇摇头,那个男人梳着一个标劲的飞机头,笑咪咪的。

"十几年前,他是台语片的红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听说过《悲情城市》,可是没有看过。"我说道,我记得母亲从前看《悲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当然没有看过,那是张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阳峰有时也会溜到公园来,现在他一径戴着一顶巴黎帽,把脑袋遮住。他的头开了顶,秃光了。他演《悲情城市》的时候,还神气的很呀!人家称他是台湾的宝田明——幸亏我替他拍了这张照,把他年轻时的样子留了下来。"

郭老领着我上了楼,楼上是他的住所,客厅的上也挂满了影像,人物风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角坍塌的庙宇,有的是一枝刚绽开的杏花。有一张整幅都是一个皱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脸,也有一张却是一个初生婴儿圆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从前我参加过许多摄影比赛,我的人像还得过全省影展的金鼎奖呢。现在上了年纪,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双筯络虬结干枯的手给我看,"生风湿,拿起照相机,便发抖。"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边,取出了一碟白莹莹的糯米糕来,又舀了一碗绿豆稀饭,搁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开口,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起一块糯米糕便往嘴里塞,第一块还没咽下去,第二块塞进嘴里了。米糕扫光了,端起那碗绿豆稀饭,唏哩呼噜便往嘴里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啧,啧,"郭老咂嘴道,"饿成这副德性,一天没吃东西了吧?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么?"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饭,没有作声。

"连鞋子也没有穿!"郭老指着我那双泥裹裹的光脚叹道,他随手拾起了一双草拖鞋,撂到我脚跟前,"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已经猜中八九分了——像你这样的野娃娃,这些年,我看太多啰。你等我去换件衣裳,让我这个老园丁来讲讲公园里的历史给你听。"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会儿出来,身上却披上了一袭宽大的白绸子睡袍,脚上靸着双黑缎面的拖鞋,飘飘曳曳的摇了过来,双手捧着一只蓝布包袱,在我身边坐下。

"小弟,我来给你瞧瞧我这件宝物。"郭老双手颤抖抖的解开了包袱的结,里面是一本沉红色绒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绒面上印着"青春鸟集"四个烫金大字。绒面旧得发了乌,烫金早已剥落得斑斑点点了。

"公园的历史,都收在这个里头了……"郭老缓缓的掀开了相簿的封面。

相簿里,一页页排得密密的,都贴满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种神情,各种姿势,各种体态都有。有的昂头挺胸,一脸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双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过早的忧伤、惊惧。有一个是兔唇,有一个断了一只腿,有许多鼻尖上犹自爆满了青春痘。但也有几个却长端端正正,眉眼间透着一股灵秀聪明。每张相片下面,都编了号,注明了日期和名字。

"呵、呵,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轻轻的抚拭了一下一张像,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怜爱的笑容。郭老脸上皱纹重叠,一笑一脸便龟裂了一般。照片里的孩子剃着光头,打着赤膊,浑圆的脸上笑嘻嘻的两枚酒涡,门牙却缺掉了一颗。相片下面注着"四十三号小憨仔一九五六年"。

"小家伙,才十四岁,就从宜兰逃到台北来流浪了。撒谎、偷东西什么都来,是个毫不知羞耻的小东西!天天就会缠着我给他买小美冰淇淋吃。还会功过呢,说什么也不肯让我替他照相。这一张,是我一桶椰子冰淇淋换来的。可是后来,到底也飞掉了。倒是留了一张字条: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块钱……"

郭老摇了一摇他那银发皤然的头颅。

"两年后,我又碰见了那只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条不见天日的死巷里,蹲在臭烘烘的阴沟旁,长满了一脸的毒疮。"

郭老翻开了另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横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条陋巷巷口的一者破墙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只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块子节节瘤瘤的坟起,一丛硬发,竖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张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开睡袍的领子,他那松皱的颈皮上,齐在耳根,蜿蜒着一条三寸长的疤痕,"我这条老命也差点送在这个小流氓的手里。他叫铁牛,我把他比做枭鸟,凶残暴戾,就像那只恶鸟!去年年夜,他向我讨钱,我给他一百块,他嫌少,满嘴脏话,我气起来就打了他一记耳光,那个小凶手竟动起刀来了!"

郭老忿忿的吁了一口气。

"若说那个小家伙天良完全泯灭了呢,也不见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来。我不开门,他就跳墙进来,扑到我脚跟下,痛哭流涕,头磕得蹦蹦响,求我饶赦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园里抽爱情税,拿刀片去割人家女孩子的裙子,给警察捉了去,苦头吃足。本来要送到外岛去管训的,全靠我千方百计把他保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毛病不改,他说他就是看不惯女人。我问他:你看不惯女人,你母亲不是女人么?你猜他说什么?谁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摇头笑了起来。

"这个小子横不横?不过他也有他的道理,他连他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三重镇的阴沟里滚大的。这个混小子,麻烦多着呢,日后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故来!"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替我斟了一杯。我们一面饮茶,郭老抱住那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下去,一面讲给我听许许多多公园里传奇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引人入胜,一个比一个惊心动魄……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点像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宾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长得清清秀秀,性子却是一团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门町百乐门一个理发师十三号爱上了;两个人双双逃到台南去。十三号原定了亲的,到底给家里人捉将回去,一逼便结了婚。成亲的那个晚上,桃太郎还去吃喜酒。喝得嘻嘻哈哈,跟新郎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谁知道他吃完喜酒,一个人走到中兴大桥,一纵身便跳到了淡水河里,连尸身也捞不到。十三号天天到淡水河边去祭,桃太郎总也不肯浮起。人家说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来了……"

"这一个,这一个是涂小福,上个月我还到市立精神疗养院去看他,给他带了两盒掬水轩的饼干去。他见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的问道:郭公公,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五年前,小涂跟一个从旧金山到台湾来学中文的华侨子弟缠上了,两个人轰轰烈烈的好了一阵子,后来那个华侨子弟回美国去,涂小福就开始精神恍惚起来,天天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去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么?……"

"这些鸟儿,"郭老感慨道,"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就要大祸降临了!"

郭老翻到中间的一页,停了下来。整页只有一张大照片,差不多占满了,照片下面注着:

五十号阿凤一九六O年

相片是八吋宽长六吋的一张黑白半身照,已经微微泛黄了。相中的一个面貌长得十分奇异的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深黑翻领衬衫,衬衫的钮扣全脱落了,衬衫角齐腹部打了一个大结,胸膛敞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错综的凤凰、麒麟纹身,还有一条独角龙,张牙舞爪,盘踞在胸口。少年一头又黑又粗的头发,大鬈大鬈,狮鬃一般怒蓬起来,把额头都遮去了;一双长眉,飞扬跋扈,浓浓的眉心却连续一、成一片。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狠狠的紧闭着。一双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双买卖的眉毛下,在照片里,也在闪烁不定似的。脸是一个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翘起。

郭老对着这张影像,注视良久,他那一头柔丝般的银发在颤颤的闪着光。

"这些孩子里,他的身世,最是离奇,最是凄凉了……"

郭老那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戚起来,开始缓缓的流着。

07

"阿凤,是在台北万华出生的,万华龙山寺那一带,一个无名无姓的野孩子。阿凤的母亲天生哑巴,又有点痴傻,见了男人,就咧开嘴憨笑。但是女偏偏却长得逗人喜爱,圆滚滚一身雪白像个粉团,人都叫她粽子妹,因为她从小便跟着她老爸在龙山寺华西街夜市摆摊子,卖肉粽。有人走过他们摊子,哑巴女便去拉住人家的衣角,满嘴咿咿哑哑,别人看见她好玩,便买她两只肉粽。后来哑巴女长大了,还是那样不懂顾忌。有时候她一个人乱逛,逛到宝斗里妓女户的区域去,她靸着一双木屐,手里拎着一挂烤鱿鱼,一路啃一路摇摇摆摆,脚下踢踢踏踏,自由自在。冲着那些寻欢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负她是哑巴,把她挟持了去睡觉,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划脚,满嘴咿哑,她老爸看见她蓬头散发,裙子上溅了血,气得就是一顿毒打。每次哑巴女给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龙山寺前面坐在路边一个人默默掉泪。邻近那些年轻摊贩们,看见哑巴女哭泣,互相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哑巴女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台风来临的黄昏,她收了摊子,推着车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个人。哑巴女那次却拼命抗拒,那几个流氓把她捆绑起来,连门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后把她抛到龙山寺后面的阴沟里,在大风雨中,哑巴女一身污秽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哑巴女受了孕。她父亲给她乱服草药,差点没毒死,大吐大泻,胎始终打不下来。怀足了十个月,难产两天多,才生下一个结结实实哭声宏亮的男婴来。哑巴女父亲多一刻也不许留,连夜便用一只麻包袋装起那个哇哇哭叫的男婴,送到了灵光育幼院里。阿凤便是在中和乡那家天主教的孤儿院里长大的。

"从小阿凤便是一个禀赋灵异的孩子,聪敏过人,什么事一学便会,神父们教他要理问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里有一位河南籍姓孙的老修士,特别喜欢他,亲自教他识字讲解《圣经》的故事。但是阿凤那个孩子的脾气,却是异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他最不合群,在院里一向独来独往,别的孤儿惹了他,他拳打脚踢便揍过去。当他犯了众怒,那些孩子联合起来修理他,他却连手也不回,任他们泥巴沙子撒一头一脸,然后独个儿到自来水龙头去慢慢冲洗干净,孙修士问起他脸上的青肿,他狠狠闭着嘴,一声也不吭。阿凤自小便有一个怪毛病,会无缘无故的哭泣。一哭一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哭得全身痉挛。有时候,三更半夜,他会一个人躲到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呜呜抽泣。孙修士发觉了,问他哭什么,他总说心口发疼,不哭不舒服。阿凤渐渐长大,变得愈来愈乖戾了。一个圣诞夜,院长领着孩子们在教堂做弥撒,他拒绝上前领圣体。院长申斥了他几句,他突然暴怒起来,跑到圣坛上,一把将几尊瓷圣像扫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长把他关了一个礼拜的禁闭,孙修士天天领着他跪诵玫瑰经。阿凤十五岁那一年,他终于从灵光育幼院逃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过。

"阿凤一闯进公园,便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横冲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劲,谁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话,他还顺从几分。因为他刚出道时,便跟公园三重镇几个登记有案的流氓干上了,给捅了好几刀。是我把他带回家,替他疗好的。他躺在床上,抚弄着自己腹上一道红肿的伤口,对我笑着道:

郭公公,再戳深一点,就省了你这些麻烦了!

阿凤——他真是个公园里的孩子,公园里的一只野凤凰。他在莲花池畔的台阶上,逛来逛去,蓬着一头狮鬃似的黑发,昂头挺胸,一副目中无人的狂劲儿。当时还有不少老头了迷他呢!万年青电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个。盛公想收养他,把他带回到他八德路那间公馆里:将他从头到脚打扮起来,替他在西门町上海造寸缝了一套法兰绒浅灰的西装,又在亨得利买了一只银壳的劳力士戴在他的手腕上,把他装扮得阔少爷一般,然后带他上丽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培,想送他进学校念书,将来让他拍电影,当明星。可是那只野凤凰在盛公馆里,只待了一个星期便又飞回到公园里来了。西装手表当得精光,当了几千块,他把公园里那些野孩子一大伙带到杨教头开的那家桃源春去,点了两桌菜,跟那些野孩子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当大家乐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却跳下桌子,一个人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因为他的脾气难缠,公园里的人,纵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岁那一年,合该气数已到,偏偏遇见了他那个煞星。对头是个大官的儿子,还是个独生子呢,因为属龙,小名叫龙子,龙子人长得体面,世家又显赫,大学毕业,在一家外国公司做事,本来都预备要出国留学了,原该是前程似锦的。那晓得龙子跟阿凤一碰头,竟如同天雷勾动了地火,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龙子在松江路底,租了一间公寓,悄悄筑了一个小窝巢,把阿凤藏到了里面。那时松江路底还是一片稻田,他们那幢小公寓就在田边,一打开窗子,就看得见一大顷绿油油的稻秧了。他们两个人打着赤膊光着脚,跑到田里去挖田螺捉泥鳅,糊得一身的烂泥,坐在田边,敲破一只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来。两个人确实过过一段快乐的日子的。但是那只野凤凰哪里肯那样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时半夜三更他便飞回到公园去了。骑在莲花池畔的石栏杆上,仰起头,在数星星。龙子追了来,要他回家,他说: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里去?偏生龙子也是一副狂风暴雨的脾气,两个人一言不合,在公园里便揪斗成一团,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烂,打完了,又坐在台阶上,互相抱头痛哭。公园里的人,都笑他们,说他们得了失心疯。那段时期,常常在深夜里,龙子坐了一部计程车,满台北找了去,见了人就问:你看见阿凤么?公园里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灾乐祸,编出许多话来:阿凤到新南阳去了。阿凤跟人到桃源春吃夜宵去了。阿凤么?不是让盛公带走了么?于是龙子就真的一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寻,有时追得天都亮了,才一个人失魂落魄的回到公园里来,在那莲花池畔的台阶上,焦灼的来回走着,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

"有一天晚上,阿凤跑到我这里来,一脸发青,一双深坑的眼睛闪得要跳出来似的。

"郭公公,——他的声音都在发痛,我要离开他了,我再不离开他,我要活活的给他烧死了。我问他,你到底要我什么?他说,我要你那颗心。我说我生下来就没有那颗东西。他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那颗东西挖出来,硬塞进我的胸口里。郭公公,你是知道的,从小我就会逃,从灵光育幼院翻墙逃出来,到公园里来浪荡。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间小公寓,再舒服没有了。他从家里偷偷搬来好多东西:电扇、电锅、沙发,连他自己那架电视也搬了来,给我晚上解闷。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劲想往公园里跑。郭公公,你记得么?我十五岁那年在公园里出道,头一次跟别人睡觉,就染上了一身的毒,医院去打盘尼西林的。我对他说:我一身的毒,一身的肮脏,你要来做什么?他说: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他说的是不是疯话?我说:这世不行了,等我来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来报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飞走了,开始逃亡了!

"阿凤失踪了两个多月,龙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红了眼,发了狂。在一个深夜里,那还是一个除夕夜,龙子终于在公园的莲花池畔又找到了阿凤。阿凤靠在石栏杆上,大寒夜穿着一件单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个又肥又丑,满口酒臭的老头子,在讲价钱。那个酒鬼老头出他五十块,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龙子追上前拼命拦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凤却一直摇头,望着龙子满脸无奈。龙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说:那么你把我的心还给我!阿凤指着他的胸口:在这里,拿去吧。龙子一柄匕首,正正的便刺进了阿凤的胸膛。阿凤倒卧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

郭老的声音戛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蛛网似的。

"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嗫嚅问道。

"后来么——"郭老那苍哑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龙子坐在血泊里,搂住阿凤,疯掉了。"

我在郭老家里居留了三天,听郭老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园里许多的规矩,什么人可以亲近,什么人应该远离,什么时候风声紧,应当躲避。郭老的"青春艺苑"请了一位照相师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师傅在楼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却亲自在楼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冲洗。拍了十几张,他才选中一张半身像,编进了他那本"青春鸟集"里。我的编号是八十七号,郭老说,我像一只小苍鹰;我照了照镜子,发觉我的鼻子倒有一点鹰钩。临离开,郭老又找出了一套旧衣裳来给我换上,那套衣裳是铁牛留下来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塞了一百块钱到我口袋里,双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的注视着我,沉沉的叮嘱道:

"去吧,阿青,你也要开始飞了。这是你们血里头带来的,你们这群在这个岛上生长的野娃娃,你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如同一群越洋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08

"他终于又回来了。"

郭老跟我两人步向莲花池的时候,自言自语说道。

"你说谁?郭公公?"我侧过头去问他。

"你昨天晚上遇见的那个人。"

"你认识他么?"我诧异道。

郭老点了点头,叹道:

"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的。"

我们走近台阶,郭老却停了下来,指向聚在台阶上那一伙人,对我说:

"上去吧,你去听去,他们正在谈论他,已经闹了一夜了。"

台阶上众星拱月一般,一大伙人围绕着我们师傅杨教头正在那里指手划脚,大家似乎都非常兴奋激动。老龟头、赵无常,还有三水街的一帮小么儿也在竖着耳朵听。原始人阿雄仔昂头挺胸,立在杨教头身后,双手插着腰,庞然大物,如同一个耀武扬威的镖师一般。

"小兔崽子,快给我过来!"杨教头一看见我,便嗖的一下手上两尺长的扇子指向我,一叠声嚷道:"让师傅瞧瞧,身上少了块肉,扎了几个洞没有。"

我走上台阶,杨教头一把将我揪过去,身前身后摸了几下,笑道:

"算你命大,还活着回来。你知道昨晚你跟谁睡觉了?"

"他叫王夔龙,刚从美国回来的。"

"肉头!"杨教头一巴掌掀到我背上,"王夔龙是谁你也不知道?"

"他知道个屁,"赵无常嘴巴一撇,"他那时只怕还穿着开裆裤哩!"

赵无常一张鬼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头宽,身子像根竹篙,裹着一件黑色套头衫,晃荡晃荡,颈脖扯得长长的。我们这一伙儿里,赵无常的资格最老,他喜欢向我们倚老卖老,夸耀他从前在公园里的风光。

"乖乖,"赵无常的声音又破又哑,呱呱聒噪,好像老鸦,朝我嘴开一口焦黑的烟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宫去陪龙子去啦!"

"龙子和阿凤"的故事,在公园的沧桑史里,流传最广最深,一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的传下来,已经变成了我们王国里的一则神话。经过大家的渲染,龙子和阿凤都给说成了三头六臂的传奇人物。我怎么也想像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块儿,伸张着一双钉耙似的手臂的那个人,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那个又高又帅,经常穿着天青色衬衫跟公园里野孩子狂恋的龙子。

"昨晚我就疑心了,"杨教头兴奋的扇着扇子,"可是他整个人好像刚从火炉里爬出来似的,烤得焦烂,哪里还认得出来?倒是他在台阶上,走来走去那副火烧心的急相,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有人说,这些年他一直关在疯人院里,又有人说,他老早出国躲了起来。谁料得到?十年后,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钻了出来!"

"就是说啊,"赵无常又开始怀旧起来,"我顶记得他找寻阿凤那股疯劲了。我不该开了一句玩笑:阿凤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贼似的把我揪进了车子里,逼着我带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门。盛公以为流氓捣乱,把警察都叫了来。后来我问阿凤:你怎么这样冷心冷面?阿凤扯开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着胸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独角龙,说道:我冷什么?我把他刺到身上了还冷什么?你哪里知道?总有一天,我让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这场冤债!我们那时只当他说癫话,谁知日后果然应验了。"

"那个姓王的,神气什么?真以为他是大官儿子了?一双眼睛长在额头上。"老龟头突然气不忿的插嘴道,他在嚼槟榔,一张口一嘴血红,"有一晚,他独自坐在台阶上,大概在等他那个小贱人,我看见他孤伶伶,好心过去跟他搭讪,只问了一句:王先生,听说你父亲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上长了麻风不成?"

"你这个老无耻!"杨教头笑骂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什么的?要你这个老泼皮去巴结?我问你:你算老几?人家理你?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真正是个不要脸的老梆子!"

我们都笑了起来。老龟头搔了两下他颈子上那块长了鱼鳞似的牛皮癣,塞住了口。

"前几天我在电视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礼,"赵无常插嘴道,"嚄,好大的场面!送葬的人白簇簇的挤满了一街,灵车前的仪仗队骑着摩托车,乱神气!"

我也在报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许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的遗像和行述,占了半版。王尚德穿着军礼服,非常威风。他的行述我没有仔细看,密密匝匝,一大串官衔。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杀了人还不偿命么?"老龟头余恨未消似的说道。

"偿什么命?他人都疯了,"杨教头答道,"法官判他心智丧失。开庭那天我去了的,检察官问他为什么杀人,他摇着双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疯了是什么?"

"那一阵子,闹得满城风雨,我还记得。"赵无常划燃了火柴点上一支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报纸上的社会版,天天登,龙子和阿凤两人的相片都上了报,有家报纸的标题还损得很:假凤虚凰,迷离扑朔。欲海情天,此恨绵绵。开庭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对面,挤得人山人海,招来好多女学生。王夔龙一出来,她们也跟着叫:龙子,龙子——"

"儿子们!"杨教头猛然将扇子一举,露出"好梦不惊"来,"散会吧,穿狗皮的来了!"

远处有两个巡警,大摇大摆,向莲花池子这边跨了过来。他们打着铁钉的皮靴,在碎石径上,踏得喀轧喀轧发响。我们倏地都做了鸟兽散,一个个溜下了石阶,各分西东,寻找避难的地方去了。我们的师傅杨教头,领着原始人阿雄仔,极熟练,极镇定的,混入了扩音台前的人群里。于是,我们莲花池畔的那个王国,骤然间,便消隐了起来。

-END-

白先勇的小说语言十分漂亮,故事绵密又打动人心。我从全书前四分之一中摘出了相对独立的一段故事来,字数已经超过了。全文二十万字,非常推荐大家阅读。希望能与各位共同分享书中那些让人感动落泪的瞬间。

另外,近日全国上下一片丧,自我上大学以来还是第一次。不过我们依然有很多故事要讲,不只为了我们自己,还为了无数人们与无穷远方。我自己的态度在今年四月的推送《孤单岁月与理想人生2

湾仔》里已经表达得不能更清楚,而很多话不过是反复多讲几遍。多讲几遍自然是有必要的。而讲这些东西,说真的,有什么用呢?

答,我永远不知道这些话到底能鼓舞多少人。

不过再看《辩护人》的经典台词,男孩说:

“我以卵击石,石虽坚硬却是死物,卵虽柔软却能孕育全新的生命。”

每次看来都热血沸腾。

-夏天快乐-

-无用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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