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罗布小说乌斯藏
北京哪家医院白癜风专科最好 https://yyk.39.net/bj/zhuanke/89ac7.html 乌斯藏 ■次仁罗布 第一章 如果那些自然征兆要是属实的话,他应该是个大成就者的投胎身,要不人们也不会这样长久地念叨,曾经出现过的那些个奇异现象,甚至有人把其中的一些征兆用文字记录下来,写进地方史里。 文字记录是这样的:“他即将诞生的时候,村子东面的岗堆拉山上,一头巨大无比的纯白狮子,呼啸着猛冲下来,惯性卷起的石块,在它身后漫扬浓浓的尘土,巨大的声响淹没了整个谷地。那头狮子的四爪刚踏到山脚缓坡地,就化成一缕白烟,径直飞向娘卓?觉龙的屋顶,从那扇洞开的天窗里钻了进去。翻滚的巨石落到山脚,伴着巨大的轰鸣声,依次顺势垒叠出一座巨大的石塔。塔底呈现莲花瓣状,达到五人叠加那般高。这一切吉兆完成后,娘卓?觉龙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 也有人说:“那婴儿从白廓宁珠的子宫里出来时,身上没有沾一点污迹,洁净得像是刚从牛奶里打捞出的一坨酥油。母亲用腰刀剪断脐带,将啼哭不止的他揽入怀抱,倚靠房柱喘气时,从柱子端上滴下洁白的奶子来,它们落入婴儿的嘴里,哭声也就戛然而止。这时,白廓宁珠听到从天窗里灌进来的法螺声,闻到屋子里飘散的檀香气息。她觉得生下的这个婴儿有些异样,担心他今后给家族带来的是福还是祸?想着想着,她就疲倦地沉入到梦乡里。可是,这种檀香味在娘卓?觉龙的屋宇里飘散了整整七天……” “我说的是让你往上瞧。娘卓?贡佩出生时,岗堆拉山上的石块卷着草屑和尘土滚落下来,山腰处显现出一块凸现的宝瓶。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个白色的宝瓶肚子上,镂刻着青色的‘吽’字。从那刻起,我们这个地方就风调雨顺,人们和睦相处……” 关于娘卓?贡佩的灵异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娘卓家族刚到这个地方来落脚时,他们倒显得穷酸和落魄。这些可以从他们带的家什里可以得到佐证。 当时,娘卓?贡佩的爷爷——娘卓?韦登——牵着一头牦牛,它的背上驮了一顶破旧的牛毛帐篷和几床脏兮兮的藏被,放在最上面的牛皮褡裢里,露出一小袋糌粑和一只羊腿、一口陶罐。除此之外,只有娘卓?韦登腰间佩带的那把木质刀鞘的长刀和白廓宁珠驱赶的一头白色绵羊。 这就是他们初次进入圭塘谷地时的所有家当。 村子里的人,第一次看到娘卓?贡佩的爷爷时,就被他脸上的那道刀疤给深深吸引住。再仔细瞧时,顺着那道长长的疤痕寻过去,发现他右耳的下半截不见了。他那双粗大的手臂上,愈合的伤口像是附在其上的小蠕虫一般,一条一条的,让人看着心里发怵。村人从娘卓?贡佩爷爷的身上,觉察到这人不是个善茬儿。 娘卓?贡佩的爷爷让牦牛停下来,对着围观的人群打听:“这里是谁在做主?” 村人不安地望着他,没有人接茬。但他们心里在想:这两人肯定是来逃难的。 一头毛驴从坡地上,嗡儿——嗡儿——地嘶鸣起来,这声音把人们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那驴儿伸长脖子,张嘴露出牙齿,自顾自地欢心叫唤着。 村人望着驴儿会心地发出笑声来,在他们那张张赭色的脸上,堆起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褶皱来。他们的笑声里含着讥笑,也含着不屑。 等笑完声,人群才发现娘卓?贡佩的爷爷依旧板着那副脸,目光里多了一些不耐烦,腰板却笔挺挺的。 “这里是谁在做主?”他再次发问时,声音是如此的咄咄逼人。 村人没有应答。 他见人群许久都不张口,就牵着牦牛离开村民居住的房屋,向岗堆拉山走去。 白廓宁珠默然地赶着那头绵羊紧随其后,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可男人们见了白廓宁珠后,心里却荡漾开一阵涟漪,只因这张苍白面色下掩藏的娇艳,热烘烘地要把男人们给消融掉。 村人不自禁地撵随在他们身后,确切地说,是跟在了白廓宁珠的身后。村里的几条狗边跑边对陌生的他俩汪汪地狂吠。 娘卓?贡佩的爷爷迈着大步全然不顾,白廓宁珠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时要回头看看。这么几次回头看,这张脸把男人们的魂都给勾走了,他们惊艳世间还有这么标致的女人。 娘卓?贡佩的爷爷停在一块开阔的草坪上,开始从牦牛背上卸东西,着手搭建牦牛帐篷。 村人这才发现这块地方的绝美之处,它顺着岗堆拉山脚的缓坡延伸下来,然后平整地铺展过去,雪水融化成的溪流汩汩地从上面流淌。阳光下,溪流里闪耀出无数个光斑,它们晶亮晶亮地扑闪,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甸,上面各种颜色的花儿坦胸露背,缤纷五彩,像是铺了织锦一般。 黑色的牛毛帐篷支立在了草坪上,上面几处漏洞白花花地盛开着,阳光从那里面钻进去,把不规则的光斑泄露在帐篷内,看着温馨又惬意。白廓宁珠开始把那些放在草地上的东西抱进牛毛帐篷里。 “你们不能在这里搭建帐篷。”有人冲娘卓?贡佩的爷爷喊。 娘卓?贡佩的爷爷停下正在支帐绳的活,扭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说话的人。他脸上的那道疤痕歹毒的让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他们怯怯地望着娘卓?贡佩的爷爷。 娘卓?贡佩的爷爷停下手里的活,跨到人群跟前,将手搭到腰间的刀柄上,厉声问:“刚才是谁在跟我说话?” 村人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接话。尾随来的狗汪汪地吠叫几声后,看到村人畏畏缩缩的样子,它们索然无味地丢下人群,往村子方向走去,那左右摇摆的尾巴离村人渐行渐远。 “之前我问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主,你们嘴里像是含着屎,懒得张口说一句话。我自己做主住下来,却又开始叽叽喳喳了。”娘卓?贡佩的爷爷停顿一下,目光扫过眼前的每一张脸,接着又说:“你们离我的帐篷远一点,今天我可不想再看到你们中的任何人。” 村人有些骚动,他们肯定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再说,他占据了这么个好地方,村人自然对他心怀嫉妒和仇恨。 午时阳光的映照下,村人迈动步子,鞋底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离开了这顶破旧的黑色牛毛帐篷。 娘卓?贡佩的爷爷根本不顾及这帮人的感受,拿着陶罐去溪边打水。他那花白的头发,在阳光的抚摸下显得光泽油亮。 牛毛帐篷里,白廓宁珠支起三石灶,将一缕淡白色的烟子给升了起来。此时,远处想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声。这声音由远而近,还能隐约听到男人的叫骂声。 白廓宁珠心慌慌地望了一眼娘卓?贡佩的爷爷,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娘卓?贡佩的爷爷盘腿蹲坐在灶石旁,从褡裢里取出羊腿,放在绿茵茵的地上,旁边开着几朵细碎的黄花。 白廓宁珠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飘过一丝恐惧,目光从娘卓?贡佩的爷爷身上移开,低下脑袋,把洁白如奶的修长脖颈抻直。更多淡白色烟子从陶罐的底部飘上来,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挺挺的鼻尖,黑得如夜色一般的头发。 狗吠和叫骂声越来越逼近,娘卓?贡佩的爷爷这才不情愿地从地上站起来,撩开牛毛帐篷的门帘走了出去。 白廓宁珠的手紧张地抖动,将半块干牛粪掉在地上。之后,两行泪水顺着瓷实的脸颊淌落下来,在下颌处垂挂着,摇摇欲坠。 牛毛帐篷把她和外面隔离开,只能听到那些嘈杂的声音。 娘卓?贡佩的爷爷站在帐篷的门帘前,两手悠然地搭在胸口,目光却迎向了浩浩荡荡、嘈嘈杂杂的人群。 他们怒怨的脚步在土路上掀起一阵灰尘,手里的刀、枪、锄头、木棍等在半空中挥舞,滚滚向帐篷这头碾压过来。 离娘卓?贡佩的爷爷十步之遥处村人停下来,他们像半扇形一样散开去,嘴里不住地谩骂着。几条狗见村人如此的愤怒,借着这股声势疯了般冲娘卓?贡佩的爷爷吼叫。 娘卓?贡佩的爷爷鼻子里喷出一声轻蔑的气来,怒目注视这帮人。 他说:“我说过,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们。” “你从我们圭塘滚走!”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外地来的野狗不准待在这里。” “把女的留下来,我们会让你乖乖地离开这里的。” …… 村人的叫嚣声一阵高过一阵,他们手里的武器与阳光触碰,闪耀出令人胆寒的光束来。 四条狗往前冲过来,呲牙着嘴,犬牙旁涎着口水,凶狠地吠叫。其后五六只也在卖命地狂吠。 娘卓?贡佩的爷爷把上半身的暗红色氆氇衣服脱掉,长长的袖子在腰间扎个结,伸手把银白色的发辫从脑后拽过来,用牙齿咬住,再从刀鞘里抽出那把细长的刀来,双手紧紧攥住刀把。他的右脚迈向前方,身子顺势前倾,等待狗和村人来进攻。 村人看见他的胸口和手臂上到处都是伤口,黑黢黢的令人恐惧。这些伤口像是魔咒,使村人不敢贸然向前。 四条狗领着其它狗向娘卓?贡佩的爷爷逼近。忽然,它们飞身跃起,率先发动了进攻。 娘卓?贡佩的爷爷将刀迅疾横扫过去,一道白光掠过之后,半空中绽开了朵朵鲜红的花朵,狗纷纷哀嚎着坠落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村人看到有些狗的头和身子离异,有的被刺破肚皮,血和肠子只往外淌,还有一只前爪给砍去,痛苦地抽搐哀鸣。 血的腥味辛辣地吹进村人的鼻孔里,也使他们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下场。其它的狗见到这种惨状,夹着尾巴呜呜地逃离了现场。 村人不敢出声,望着那几条不断痉挛的狗,心头聚积沉重的恐慌来。 风把血腥味揉进空气里捎向了远方。几只乌鸦闻到了腥味,兴奋地发着刺耳的声音,来寻找气味源。它们飞临到人群的头顶上,把黑色身子的阴影和令人厌烦的声音投向人群,急不可耐地等待一顿血肉的饱餐。 “你要是离开圭塘,我们就不会为难你。”终于有人这样喊话了,但声音里透出他们的虚弱来。 娘卓?贡佩的爷爷一句话都没说,低下身子,做好了再次迎击的准备。 “杀了他!” “我们一起去杀这魔鬼。” 娘卓?贡佩的爷爷又向前挪动了一步,身子顺势压在左腿上,那把沾着狗血的刀也移到了身体的左侧。 站立的村人见势向后退了几步,叫骂的声音也消停下来。村人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头身上。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在销蚀着人群的意志和决心。 娘卓?贡佩的爷爷又向前移动几步,村人像退却的海潮节节向后移。 第二章 “你们还配得上叫男人吗?一群披着虎皮的绵羊。”娘卓·贡佩的爷爷厉声斥骂。 这句话仿若一记巴掌搧在这些人的脸上,他们的面颊开始烧得发紫,气得身子微微发颤。 “我来刺死你!”村人中有人握着长矛向娘卓·贡佩的爷爷刺过来。 娘卓·贡佩的爷爷左腿向后滑过去,身子侧倾,刀贴在胸前划出半个圆形,借势把长矛从自己的胸口推了出去。他顺势旋转身体,让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圈,带着呼呼的风声砍在握长矛人的脊背上。那人一下扑倒在地,手里的长矛被甩出几丈远。 又有三个人拿着刀,向娘卓·贡佩的爷爷围拢过来。 “我好久没有杀人了,今天好好过把瘾。”娘卓·贡佩的爷爷双手握住刀把,边喊边冲向正中央的人。 娘卓·贡佩的爷爷使刀的速度比他们都快,第一刀落下就砍在正中央人的脖子上,他趔趄着倒在地上。刀顺势往左边的人扫过去,两把刀在半空中相撞,发出一声脆亮的嗵声,同时迸出了火星。娘卓·贡佩的爷爷大脚一踹,击在这个人的腹部上,他的身子向后仰去,刀也掉落在地。 第三个人不敢过来进攻,握着刀显得犹豫不决。 “我刚才用的都是刀背,要不这些人早就没命了。我说过,今天不想看到你们这些人。”娘卓·贡佩的爷爷把刀插进刀鞘里,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往牛毛帐篷走去。 村人见娘卓·贡佩的爷爷进入牛毛帐篷,马上跑去扶那些倒在地上的人。 他们相互搀扶着要往村子那头走去。 “我警告你们,如果再胆敢来这里滋事,我就踏平你们的村子。还有,把这些死狗也带走,它们的血就是我祭给山神的贡品。” 听到声音村人回过头,看到娘卓·贡佩的爷爷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怒气冲冲的。村人不敢搭话,只想尽快离开这顶黑色的牛毛帐篷。他们缩着脑袋,拖着狗的尸体,悄无声息地离开。 走到离那顶黑色的帐篷较远时,有人这样提议:“我们派人到酋长那里去求救,要不这蛮子会越来越猖狂的。” “干脆让酋长带着侍卫来,要了这老头的命。” “我们可不能为了酋长的一块地,无缘无故地把命给赔进去。” 说到酋长,这些垂头丧气人的脸上,又重新焕发出了一丝生机。他们把狗的尸体扔在一旁,热烈地讨论起来。被刀背砍过的人,开始嘴里哼唧个不停。人群一下沉默了,看到他们的下场,大伙心里都在庆幸那老头没有使用刀刃,要不他们扶回去的可是两具尸体。 两个伤者被送回各自的家里,村人就集中到村口的那株歪柳树下,商讨该怎样处理这件棘手的事。 歪柳树的树冠给他们遮蔽了午时的阳光,落在枝头上的麻雀啁啾着,不时拉些鸟屎下来,啪嗒砸在村人的肩头和脑袋上,碎裂成各种形状的图案,他们全然不当回事。 村人认为,那老头肯定是个强盗,说不准那女的也是被他给掳来的。看刚才老头敏捷的身手,即使全村人合起来,也未必能够打得过他。为了不让村里的人丢掉性命,一定要派人去请酋长过来结果这个老头,免得以后后患无穷。他们推举出一个叫晋巴的上了岁数的人,让他领着一名年轻人去给酋长报告。 日头偏西时,被选出的这两人离开村子,顺着圭塘谷地向东走去。谷地中央流着一条河,水质清澈见底,河床里遍布不规则的鹅卵石,河的两岸是草甸子,上面散落着一些牦牛和绵羊,对岸一个牧人站在远处等着他们走近。 “太阳就要落山,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牧人隔着河水问他们。他的左手臂上缠着一圈羊毛,捻线轮握在右手里。 “今天我们这儿闹鬼了,他把村子搅得鸡犬不宁,还生吃了四条狗。”晋巴手里握着一根木棍说。 “那可真是个厉鬼啊!”牧人戏谑的口吻附和道,接着又说:“你们是被厉鬼放生了的人吧!” “两只眼睛长在你的脸上,回去准能瞅到那个鬼的。”晋巴用紫黑色的舌头舔了下嘴唇。 “白天都能撞见鬼,这世道是怎么了!”牧人感叹道。 “不跟你瞎扯了,我们要赶到仲子去。”晋巴说完拄着木棍继续赶路。年轻人小跑着与他并肩同行。 “你们去了仲子也是白搭,厉鬼只能靠僧人施法来降服。”牧人站在原地,脸上挂着讥笑从背后喊。 他们俩没有理会,向着仲子方向走去。 牧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浮出了一丝诡秘的笑。 周遭的景物变成了模糊,唯有他们的脚步声回响的时候,晋巴才开口责怪:“嗨,你脸上带着一张嘴,难道它不是用来说话的吗?” “该死的老头!”年轻人脱口就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看不清了,周围开始黑乎乎的。 “你在咒我,该死的桑桑!”晋巴把当作拐杖的木棍狠狠地击打在桑桑的背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噗。 “我没有咒你,凭什么打我?”桑桑愤愤地问。 “刚才你咒我了。”晋巴大声说。 “我说了,我没有咒你,你弄疼我了。”桑桑回应他。 “嗨,我让你开口可不是让你来咒我的。”晋巴又打了一下桑桑。 “你再打我,我就不跟着你去了。该死的老头!”桑桑说。 “这不是又在咒我?”晋巴停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吼。 “该死的老头,我咒的是那个打伤我们的人。”桑桑辩解道。 “那真是个该死的老头,可他明天就没命了。”晋巴一想到酋长会宰了那个霸道的老头时,一下开心了起来,面部肌肉松弛,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月亮从山脊头悄悄爬了上来,周围的一切开始清晰起来,他们还没有走出这块谷地。 走过一两个村子后,桑桑说腿疼要休息一会,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晋巴开始抱怨他,说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酋长那里。桑桑干脆躺在地上,连句话都不跟他说。晋巴被惹恼了,他赌气地把手里的木棍敲打地面,几下之后,咔嚓一声被折断成了两截。 桑桑根本不理会晋巴,开始唱起了歌: 春天三个月,我是多么快乐, 两匹母野马,领着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不停吸吮着妈妈的乳汁, 多舒畅啊,正因为这样, 我才唱起一首舒畅的歌! 夏天三个月,我是多么快乐, 每一片草叶,都挂着一颗露珠, 雨珠儿不停飘落在天地之间, 多舒畅啊,正因为这样, 我才唱起一首舒畅的歌! …… 这歌声把晋巴惹得暴跳起来。他骂道:“走路你说累,却有力气唱歌,这分明就是在跟我作对。” 晋巴想到这里就怒不可遏,他蹦跳了几下,一脚踢在桑桑的屁股上,两手剪到背后,气呼呼地往前冲去。他的身子不是很高,那颗小脑袋上的头发梳理得紧贴着头皮。 桑桑停止了唱歌,咧嘴笑起来,他为自己能把晋巴惹恼成这样,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想着晋巴离他有段距离时,桑桑才从地上爬起来去追赶。 桑桑一路在想,要是那个该死的老头和漂亮的女人不来圭塘的话,他俩何必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的夜路去给酋长报信,而且偏偏又是跟这么一个暴脾气的晋巴同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太招惹晋巴,晋巴的女儿总是让他有些心识迷乱,有些莫名的冲动。晋巴的女儿虽然长得没法跟今天来村里的那个女人相比,但她的模样跟他桑桑倒是很匹配的。想到这里,桑桑的脸上挂上了笑容,今年庄稼收割后,他得抓紧时间把晋巴的女儿弄到手。 桑桑看到前方那点蠕动的黑影,疲劳顿时消去了一半,他加快步子去追赶晋巴。 他们俩赶到仲子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 月光下房屋的剪影层层叠叠,每户都黑漆漆的一片死寂,望过去像是走到了一座鬼城前。 “你知道酋长的府邸吗?”他们走在通往仲子的林荫道上时桑桑问。 “十多年前我来过一次,可以找得到吧。”晋巴回答。 “要是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桑桑再次问。 晋巴狠狠地瞪了桑桑一眼,好像胸有成竹似的准备进入仲子城。桑桑紧紧贴在晋巴的后面,眼睛四处张望。 “你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别把嘴贴在我的后脑勺上,那粘乎乎的臭气让我直痒痒。”晋巴走了几十步,转过身来大声责骂桑桑。 桑桑向后蹦跳了几下,免得被晋巴踹上一脚。 他们的争吵声惊扰了仲子城里的狗,从各处暴发阵阵的狂怒声。 “我们会被狗给吃掉的。”桑桑提醒晋巴。 “都怪你,路上不招惹我的话,手里还有个挡狗的木棒呢。”晋巴埋怨起桑桑来。 “我可不敢进城去,野狗会咬碎我们的。”桑桑说。 “你这孬种,跟在我后面。”晋巴说完从路边捡了两块石头。桑桑也学他从地上捡了石头。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柳树掩映的道路上。 前方的狗吠声狂轰乱炸了过来,里面充满血腥的气息。 “我不想把命给丢了,要去你自己去!”桑桑扔掉手里的石块,拼命地往回跑。 晋巴回头一看,桑桑飞也似的离他远去;再往前看时,几十只狗正迎面向他冲过来。 晋巴也扔掉手里的石头,挺着胸脯,挥动双臂,循着桑桑的背影拼命追赶,嘴里不住地再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给丢下!” 晋巴跑着跑着前方不见了桑桑,狗的喘息声已经挨在他的屁股上。他想这次完了,会被这些狗给撕烂掉。 “快爬树!”桑桑的声音从一旁响了起来。 晋巴赶紧往路边的一棵树跑去,手脚并用开始往上攀爬。只听一声嘶啦声,有只狗咬烂了他的衣服。他用劲向上爬,到了树顶上狗就够不到了。他坐在树枝上,惊魂未定,全身吓得发软。几十只狗围在树底下狂吠,不时试着往上跳跃。 “你被咬伤了吗?”桑桑的声音从另一颗树上传过来。 一听到桑桑的声音,晋巴的怨气就冒上来,说:“你还算是个人吗?存心是要让狗咬死我。” “你真不赖,虽然腿那么短,跑起来却比狗还快!”桑桑反而这样调侃。 晋巴听了这话就知道桑桑是在取笑自己,但他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来,也就忍住没有开口破骂。在狗吠声中晋巴看清他跟桑桑隔着几棵树,有些狗离开这里跑到桑桑待的那颗树下,仰头冲桑桑吠个不停。晋巴希望脚底下的这些狗全跑到桑桑那里去,把他吓个半死,这样才觉得心情舒畅。 晋巴的情绪稳定了下来,看到树下的狗没有撤离的意思,就对桑桑说:“桑桑,你不是很能唱歌吗?现在就给这些狗唱首歌吧。” 听到说话声,狗的情绪又被刺激了,它们疯狂地从树底下吼叫。 “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间,我要睡上一觉。”桑桑回答。 晋巴再怎样跟桑桑说话,他都不再理会,跟晋巴互动的只剩树下的那些狗了。 也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这一夜晋巴一直都不能入睡,他睁大眼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想着今年的收成和母牛怀胎,以及一对儿女的婚嫁事情。 从另外那棵树上,桑桑发出鼾声来,所有的狗都跑到那头去,仰头拼命地狂吠。晋巴想:他睡着后会从树上掉下来吗?如果这样的话我可救不了他,只能让野狗把这讨人厌的瘦子给吃掉。 到后头,桑桑的鼾声都刺激不了狗,它们陆陆续续地往城里跑去,这条路上只剩下月光和一片死寂。 天空开始泛白时,晋巴有些犯困,闭上眼入睡了。 迷迷糊糊中,晋巴听到从远处袭来的叮当声。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模糊地看见几头骡子从迎面走来。他揉揉眼睛再看时,看到跟在骡子后面的两个男人。 “喂——喂——”晋巴从树上晃着两条腿喊。 赶骡的男人发现了他,站在路中央一脸疑惑地望着晋巴。 晋巴担心这两人不搭理,笨拙地从树上爬下来,匆忙向他们跑去,说明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桑桑也被吵醒了,跳下树来跑到他们跟前。 其中的一个男人带着他们进城。他边驱赶狗边把他俩带到了酋长的院门口。桑桑这才注意到晋巴的半块屁股被露在了外面,被狗咬烂的那块氆氇像尾巴一样,轻轻地晃动在他的小腿上。 酋长的院落很大,地面上铺着青色的岩石板,岩板的缝隙间长出了茂密的青草。迎面是一间东西走向的石头房屋,有三层高,房屋的窗口下宽上窄,窗框是木制的,上面用鲜艳的颜料绘着花。屋顶中央竖立一把长缨枪,枪头下耷拉着一簇黑布,屋顶的两头挂着旌旗,颜色已经没有那般的鲜艳。院子中央有口水井,旁边很多的人在忙活,当这些人看到他俩都停下手中的活,把目光投射到这两个陌生人的身上。桑桑一下拘谨起来,本想提醒晋巴说裤子被扯烂了,此刻竟把这事给忘掉了。 第三章 “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楼上有个人这样发问。 “他们说是昨晚从圭塘过来的,要给酋长禀报重要的事情。”赶骡人汇报。 “带上来!”楼上的人发话下来。 他俩跟着赶骡人上了木梯,到了二楼的回廊上。院子里的人抬头望着他俩偷偷窃笑,想必这些人看到了晋巴撕烂的裤子和露出的屁股。 楼上喊话的人让赶骡人回去,由他引着穿过回廊,向那间正房走去。 太阳还没有出来,晨风打在脸上冰冷冷的。 在一间布置考究的房间里,他们见到了体态臃肿的酋长韦氏·瑟布吉。酋长坐在宽敞的木床上,头发油亮地贴着脑门向后梳理,身穿一件崭新的白色氆氇衣服,脚蹬牛皮缝制的长靴。 晋巴向他陈述了在圭塘发生的事情,请求他带着侍卫过去,宰了那个霸道的外来老头。 “圭塘有五十多个男人,怎么却制服不了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酋长不悅地嗔怪起他们来。 “他可能是个强盗,全身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到处都是疤痕。再说,他的刀术高超,谁都靠不近。他用刀已经砍伤了我们的三个人。”晋巴说。 “敢在我的地界里闹事,这强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让总管带着侍卫把他捉回来。”酋长的眼睛瞪圆,抱在胸前的右手甩向身体一侧说。 “禀报酋长,那强盗好像认识您,还当着我们的面骂您呢。”晋巴赶紧说。 “敢骂我?我非宰了他不可。”酋长咆哮着,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色胀红。 听到酋长的吼声,一个女的从门外跨了进来。她着一身黑色的氆氇衣服,脸颊上抹了一圈红。 “还有,他身边带着个一个年轻的绝世美人。”晋巴说完向桑桑眨眼。 “酋长,那女的可以说是仙女下凡,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桑桑微弓着背附和。 酋长的眼睛亮了,里面飘过一丝柔和的光,他把那双肥胖的手交叉在宽大的袖口里问:“他骂我什么了?” “这……这……怎么敢说的出口呢。”晋巴吞吞吐吐地说。 “他们怎敢当着您的面重复那些废话呢,还是让我带上几个人把他给宰了!”带他们进来的那总管说。 “总管,刚才听这两个人说那人武艺高强,我倒想看看他的刀术如何了得。”酋长阴沉着脸,在房间里踱步,他走到女人的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 总管心领神会地对酋长说一切由他来安排,然后带着晋巴和桑桑出了酋长的正房。 酋长看见晋巴的半截屁股露在外面,眼睛鼓凸凸地盯着那团棕黑色的肉团。女人厌恶地呸了一声,扭身走向窗子前,目光投向远方高耸的那些连绵山峰。 晨光从卸下木板的窗户里灌进来,屋子里一下亮堂了起来。 酋长走到女人的身后,目光越过她的肩头,看院子里那些忙绿的佣人,僵硬的脸逐渐松弛了下来。女人郁郁地抿紧双唇,脑袋向后想贴在酋长的肩头。酋长任她倚靠,眼睛却望向了圭塘的方向。 一路上晋巴在责骂桑桑,说屁股露在外面的话应该要早点告诉他,这屁股可是圭塘的脸面,说不准酋长下面的那些个长舌婆,已经编出了取笑圭塘的谚语呢。 临到圭塘时,桑桑对晋巴说:“今天酋长都拜谒了你的屁股,说不准他从此就要走霉运呢!” 晋巴握住拳头在桑桑的脊背上捶了一拳,也不再辩驳他什么。 时间已过了正午,圭塘人全聚在村子外的路口等着,盼来的只有晋巴和桑桑时,村人表现出了极度的失望,他们纷纷指责他俩没有把事态的严重性告诉给酋长。 “我们就是窝囊废,你们现在重新派人去请酋长吧!”晋巴丢下人群,往自己那间灰色的房子走去。 村人安安静静地目送晋巴走远。 片刻的安静之后,圭塘人开始抱怨酋长只会收粮收租收牛羊,全然不管他们受到的威胁。有人提议不再等酋长了,也不管那老头霸占的那块宝地。 太阳正当头,村人依然喋喋不休地争论,他们待的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可以遮蔽的,村人被烈日晒得蔫不唧唧的,脸色紫里透着黑。 桑桑想起昨夜那么地辛苦,心里酸酸的,委屈的泪水涌满眼眶。 圭塘人觉得这很稀奇,桑桑没有理由落泪呀,跟圭塘人相比,他只是多走了一些路而已,到头来还把事情办得这般的糟糕,以致圭塘人都没脸再去驱赶那可恨的老头了。 桑桑伤心地要转身走的时候,瞧见从远处走来的一队人马。 他们全都骑着马,有人擎着三角和四方形的旗子,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就是肥胖的酋长。 “酋、酋长来了!”桑桑兴奋地呼喊起来,脸上扫去了先前的那些个不愉快。 圭塘人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从谷地里骑马过来的那些人。圭塘人慢腾腾地散开,满怀恭敬地站在道路两旁等待酋长的到来。 桑桑忽然冲酋长跑过去。圭塘人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开始觉得踏实了。 骑马人走近的时候,圭塘人看到了他们的酋长,那个胖乎乎的穿了一件牛皮铠甲的人。酋长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那乌黑的发辫缠绕在脑门上,握住缰绳的手臂上套着牛皮,腰间别着一把银子镂刻的刀鞘,上面镶嵌着红珊瑚和绿松石。酋长的后面跟着六名侍卫,他们头戴的铁盔上插着几根羽毛,胸部被牛皮铠甲包得严实,右手握着长矛或者旌旗,背上背着长刀。圭塘人看到这架势,就预测到那老头将会被侍卫们砍得血肉模糊。 桑桑握着酋长马匹的缰绳,高昂着头在前面引路,圭塘人跟在后面满心期待。 走到村民房屋中间的土路上,酋长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问:“我骑马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们就没想着给我个解渴的饮品吗?” 圭塘人这才想起,他们只顾着等酋长,却不曾考虑过该怎样接待。 “你们这些下贱的人,一点规矩都不懂。”一旁握着旌旗的侍卫从马背上训斥道。 圭塘人听到责骂声,低头往后退却。 “尊贵的酋长,都是这些乡民不懂规矩,请您驾临到我的寒舍,在那里我已经为您备好了酒肉。”晋巴迎面走近酋长跟前禀报。 马背上的酋长听到这句话,绷紧的脸舒缓下来,给晋巴投去赞许的目光。 圭塘人对于晋巴的解围心里并不感激,反倒对他这样的筹备心生嫉妒来。 酋长的马队经过那些低矮的土坯民房,墙壁上为采光开凿的长方形洞,此刻黑黢黢的,房门低矮且窄。 酋长一行的马来到了晋巴的家门口。 晋巴为了防止尘土飞扬,往地面上浇过水,用垫子在那里给酋长搭了个座位。垫子前面的矮桌上放着盛酒的陶器和一个木碗,一只羊腿。 酋长从马背上跳下来,整理身上的牛皮铠甲,迈步向垫子走去。随行的人也跳下马来快步跟紧。 “你们赶紧派人去,叫那老头过来见我。”酋长坐在垫子上这样命令。 晋巴抱起陶罐要往木碗里斟酒,一旁的侍卫过来将系在腰间皮具里的银碗给拿了出来。晋巴笑盈盈地往银碗里斟酒,陶罐的壶嘴里流淌下浅黄色的青稞酒来。 酋长端起银碗呷了一口,让酒味沁入舌苔里,这才一口咽下去。 晋巴乘着再斟酒,对酋长建议道:“您派个侍卫过去喊他,这样才能显出您的威严来!” 酋长咂一口酒,思量片刻,才徐徐说:“巴贵你去叫那个老头,别忘了带上那个女的。” 桑桑领着巴贵穿过几座村民的土胚房,再顺着一条小道向岗堆拉山走去。不一会,他俩的背影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掉。 村人立在酋长的后面,等待那个霸道的老头前来认罪,给圭塘人补偿被打伤人员和狗的费用。 酋长吃着羊腿肉,酒喝到第六七碗时,人们看到桑桑惊魂未定地往村子里跑来,跟他一同去的巴贵却不见了踪影。人们隐隐感到了不安。 桑桑被土坯房给淹没了,不一会那颗尖脑袋又从一堵墙后探出来,接着是整个身子给露了出来,细瘦的身子被风刮过来一般迅疾。 “老头把侍卫给杀了!”桑桑冲酋长远远地喊。 酋长听到这句话,从垫子上倏地站起来,骂道:“这个强盗胆敢杀我的人!你们三个过去把他的脑袋给我砍下来。” 三个侍卫从背上的刀鞘里咝玲地抽出刀来,飞速地往土坯房冲过去。 两个擎旗的侍卫,将旗子托举的更高一些,以便鼓舞这些勇士的斗志。可是,此刻除了炎热之外,没有一点风吹过来,旗杆顶的两面旗子耷拉着头,毫无一点生气。 桑桑好像被刚才血腥的争斗给吓住,身子瑟瑟发抖,不跟任何人说话。 人们看到三个侍卫提着刀急速飞奔在那条小道上,阳光从刀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寒光来。 酋长本想问桑桑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看到他这般怯懦、失魂的样子,别过头去,望着岗堆拉山的方向。 村人也焦急万分地等待,不知道那三个侍卫与老头打斗成什么样了,那漂亮的女人肯定害怕地哭成个泪人了吧。 过了许久,岗堆拉山那边依旧没有一点动静,按理应该有结果了,这种安静令人躁动不安。酋长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他来回走动了几步,思忖着该不该过去,最后目光落在两个握着旌旗的侍卫身上。 “来了!”有人突然惊叫了起来! 人们惊讶地发现,娘卓·贡佩的爷爷坦胸露背,手里提着那把长刀,气势汹汹地向这头冲过来。三个侍卫却不见了人影,酋长的脸顿时变得铁青,目光也散淡了。 村人知道那三个侍卫已成了老头的刀下鬼,现在只能指望酋长的能耐了。 娘卓·贡佩的爷爷从小路的尽头,一下扎入到土坯房中间,人们只能看到灰色的土墙和屋顶耷拉着脑袋的经幡。两个擎旗的侍卫放下旗子,手里握住长矛,上前挡在了酋长的前面。 娘卓·贡佩的爷爷从土坯房后钻了出来,他跑到与酋长间隔二十多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村人看到娘卓·贡佩的爷爷脸上溅满了血,胸口上也有指印带过去的几道血痕。 见到这情景,村人惊恐地叫喊起来。 娘卓·贡佩爷爷手里握着的长刀上,人血已经结痂成暗黑色,脸上的表情被血迹遮掩,唯有那对眼睛里喷射着怒火。 “你把我的人给杀了?”酋长大声斥问。 “你派他们来杀我。如果我不还手,早变成鬼魂了。”娘卓·贡佩的爷爷回答。 “你可知道我是这方圆几百里土地的主人,也就是这里的王——”酋长的声音粗哑且高亢。 “我就是来取你这个王的命!”娘卓·贡佩的爷爷平静地回答。 村人听到这句话,尖叫着向后退步,这老头令他们毛骨悚然。 “我们之前有仇吗?”酋长将取出剑轻轻击打在地面上问。 “我平生第一次见你,我们之间没有仇。”娘卓·贡佩的爷爷回答。 “那么你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是想在这里落脚度过余生?”酋长再次发问,提起了剑。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取代你,成为这里的王。在你没死之前让你知道,我的名字叫娘卓·韦登,是以前博巴[1]大将军娘卓的后裔。”娘卓·贡佩的爷爷说。 “你以为说是博巴将军的后裔,我就会被吓倒?老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酋长一挥剑,两名侍卫举着长矛刺向娘卓·贡佩的爷爷。 娘卓·贡佩的爷爷左挡右劈,来来回回打斗了二十多回合。他们左突右冲,甚至打到了晋巴的家门口。 观看的村人也被冲散,他们东一群西一簇,一脸惊骇,不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酋长一直没有介入,他的两个侍卫与娘卓·贡佩的爷爷打得是难分难解。 长矛的枪头呼呼生着风,从两侧直戳向娘卓·贡佩的爷爷,他挥动长刀在身体两侧左挡右击。 叮当的声响中,一名侍卫的长矛被砍断了,他还没有来得及丢下手里的长矛柄,娘卓·贡佩爷爷的刀已劈在他的右臂上,随着一声惨叫人倒了下去。 娘卓·贡佩的爷爷就势向另一名侍卫攻击。侍卫抵挡不住这凌厉的攻势,且战且退,已被逼近了农田旁。侍卫听到娘卓·贡佩爷爷粗重的喘息声,以为他的体力快不支了,于是憋足最后的力气开始反攻。 长矛与刀撞击的声音叮当作响,他们的脚底扬起了尘土。攻守几回合后,侍卫瞅准机会将长矛的枪头刺向娘卓·贡佩爷爷的胸口。娘卓·贡佩爷爷顺势仰面倒地,刀却扫向了侍卫的大腿。侍卫惯着冲劲扑倒在地,无法站立起来,腿上有血汩汩地喷涌,它们浸入到干旱的土地里。 娘卓·贡佩的爷爷急忙爬起来,喘着粗气向酋长站立的地方走去。 酋长比划了几下剑,冲着娘卓·贡佩的爷爷说:“年迈的你已经没有力气了,我来慢慢地弄死你!你们也去拿武器,把之前这老头带给你们的耻辱,用他的血来洗刷掉。” “昨天我就说过,你们要是敢乱动我就会踏平这个地方。告诉你们,我的儿子正带着人马往这边赶过来呢。”娘卓·贡佩的爷爷气喘吁吁地对村人说。 酋长听到这句话,越发的气愤,也激起了他的斗志。 “老头,你替代不了我,这种兼并与杀戮不会就此结束,还是让我先结果了你的狗命。”酋长举着剑向娘卓·贡佩的爷爷冲过来。 他们挥舞着刀剑,乒乒乓乓地捉对厮杀了起来。 娘卓·贡佩的爷爷被酋长打得节节向后退去,肩宽膀阔的酋长使剑的速度也是极快。村人只看到刀光闪闪,冷风嗖嗖,这两人中谁会死去,他们已经无法预测了。 第四章 娘卓·贡佩的爷爷与酋长之间的这场争斗,后来被圭塘人编成了歌谣。他们说唱时,这些歌谣长出翅膀,飞向了遥远的地方。一路上钻入人们的耳朵,潜伏在他们的脑袋里,然后疯狂地发芽生长起来。人们哀叹这种争斗在博巴地域内已经持续了几百年,许多生命因此成为了无辜的祭品,人人渴望过上平静的生活,不要再让杀戮和征伐陪伴他们。这歌谣也飞到了佩枯措边。 这一天,几个放牧的人在佩枯措边守着一群牛羊,湖水宽阔无际,碧蓝连天,习风涌来湖面荡起微微浪波。波浪起皱处的水,碎裂成无数个白花花的珠子,然后纷纷坠落进浩瀚的蓝色里隐遁。最远方的高山犹如一条黑色的线影,从天际顺着湖的两侧慢慢延伸过来,身形渐渐拔高,丰满起来,到了近处显露出它那连绵山峰的巍峨来。峰顶的陈年积雪在阳光下熠熠闪耀,上面缓慢流动形状各异的白云,有些淡如烟雾,有些庞大的如同千军万马。 细闻,湖水发出的低沉呻吟,仿若仙境的一声叹息,旷远而深沉,给心灵灌入一份久远的宁静和淡泊。牛羊似断了线的念珠,散落在湖边青绿的草滩上,脖颈上的铃铛脆脆地发出娇羞的声响来,随后被风儿卷走的不见踪影。 “远处有个东西在向这边走来。”一个放牧少年警觉地喊道。他的目光一直望向远方,被风吹日晒的脸颊泛着紫黑色,从一侧看他的鼻梁挺拔,目光清澈。 “是豹子呢还是狐狸?”一名头戴无檐毡帽的老牧人问。 “看不清,只是一个移动的黑影。”另一名放牧的年轻小子垫着脚回答。 “是个人。”少年蛮有把握地回答。 “只要不是野生动物来袭扰牛羊就行。”年老牧人把手掌搭在额头上,挡住刺眼的太阳光说。他着了一身褪色的黑氆氇装,头上的发辫缠绕在脑门上,腰间别着一把牛皮包裹刀鞘的长刀。 阳光炙烤下的青草散发缕缕清香来,这种草香让飞禽们躁动不安,长短不一的鸣声像锅里的滚水般沸腾起来。黑颈鹤扑扇着翅膀从湖水边飞跃,翅膀上粘带的水珠从半空掉落下来,午时阳光的映射下它们晶莹剔透,滚动着圆润的身子一头扎入湖水里。 牛羊只顾着埋头啃草,对这些细小的惊扰泰然处之。 三个牧人凑在一起,从一处草坡上凝望沿湖边向他们蠕蠕移动过来的黑点。老牧人心里在猜测那是动物呢还是人? 在苍茫的天地间,那黑影逐渐清晰了起来,牧人终于看清来者是个人。那人手里握着一根长棍,背上驮了一堆东西,步伐迈得倒是很轻巧。 年轻的牧人怀着好奇心向那个人走去,被他们的鞋压弯的青草叹着气,重新把身子给端直过来。 “呀,素未平生的人,你经过佩枯措是要到哪里去?”老牧人嗓门高高地喊。 “我顺着湖边已经走了两天,除了野驴、野马、黄鸭之外,没有见到过一个人。”那人也远远地喊开了,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你们过得日子令我羡慕啊!”那人边摘下头上的布帽,边冲他们绽开笑补充道。 “夏天的景色,代表不了冬天的萧瑟,你可不要被假象给迷住了眼睛。”老牧人回答。 来人身子很高,可算不上壮实,一头的长发从脖子后垂下去,几根发丝被风吹到了他的眉梢上。看他这行头肯定是走了很远的路,身上的布衣到处都破裂着,背上的驮物端是一件羊皮袍子。 “好心的人们,能否给我赏一碗热茶喝呢?”长发男人问。 年轻的牧人已经站在他的左右,好奇地打量着他。 “来吧,铜锅里的茶还没有凉掉。”年老牧人说完转身向前走去。 长发男人瞅瞅身旁的年轻牧人,咧嘴冲他们笑,随后跟着老牧人往前走。 年轻的牧人尾随在他身后,低声议论着什么。 长发男人吃了一碗糌粑,慢慢啜饮清茶,眼睛望着三石灶里的牛粪释放出的一丝淡白烟子,问:“这里是谁的领地?” “唐秀贡布。”少年牧人急忙回答。 “方圆多少是他的地域?” “这不好说啊。现在有个叫娘卓的正跟他抢地盘呢。流传过来的歌谣是这样说的:虎豹相互撕咬,绵羊戚戚垂泪;韦氏娘氏残杀,圭塘凄凄哀嚎……”老牧人停顿一下,接着又补充道:“松啦的爸爸就是抗击娘卓的人抢占地盘时被他们给杀死的。”老牧人把目光扫向了那个放牧少年。 这句话使少年牧人的眼眶里注满了泪水,他抿紧嘴,表情沉重而伤痛。 “唵嘛呢呗咪哄!愿众生脱离战争的苦海!”长发男人双手举到额头上念诵道。他的脑海里映现出蒙古人的千万铁骑扬起灰尘,铿锵飞驶的场景;城镇里尸体横陈,房屋焚尽,空气里到处飘散血腥味;身穿铠甲、扎着小辫子的蒙古兵在城廓下,搭着弓箭齐射千万发箭,夺人性命的呼呼声响彻在空中……长发男人禁不住泪水,啪嗒啪嗒地顺着黝黑的脸颊滚落下来。 “好在噶当派[1]的罗追西热堪布出面,这两个酋长才没有继续征伐杀戮了。”老牧人给长发男人说。他又皱了皱眉,张开干瘪的嘴唇,郑重地问道:“你的目的地是在哪里?” “萨迦。”长发男人用手擦掉泪水,脸上现出一丝歉意来。 “听说那里的寺主是个很出名的人,你是冲他而去的吧?”说完老牧人以看穿别人心思的狡黠目光,得意洋洋地盯着长发男人。 “我是去送一封信,我来自很远的米酿(西夏)国。”长发男人解释道。 老牧人望着长发男人不再吭声。长发男人又解释了几句,大致是说蒙古人正在攻打米酿国的肃州城,那里的战事异常的激烈残酷。 牧人听着他的讲述,心里在想这些好斗嗜血的人不会跑到这儿来吧!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们更关心的是唐秀贡布和娘卓间的争斗。 “再给你倒杯茶吧!”老牧人手里握着一个木瓢说。 一只黑颈鹤不急不缓地从湖边的浅水里优雅地踱步过来,长长的颈项直挺挺的,两只脚掌不时溅碎平滑的水面。黄鸭一对对地在湖面上滑翔,有的猛然钻入湖水里,急速地消隐掉,不一会儿又从水底冒出来,晃动那颗小脑袋,将无数晶亮的水珠抖掉。 “你是米酿人吗?”年轻的牧人斜躺在草地上问长发男人。 “我是一名博巴僧人。” “你今晚赶到罗追西热堪布的寺院里去借宿,那里有十几名僧人!”老牧人对长发男人说。 “寺院离这儿远吗?”长发男人问,顺手把飘在右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去,露出一只白净的耳朵来。 “喝完茶再赶路的话,太阳落山前准能到的。”老牧人蛮有把握地说。 长发男人跟他们闲聊了一会,又背着沉重的背负,离开牧人和佩枯措继续前进。 “他说的米酿国在哪里呢?”松啦问身旁的其他两个牧人。 “这跟我们没有关系的。”老牧人望着长发男人的背影说。 金黄色的阳光不仅灼热,还异常地刺眼,老牧人的眼睛被眯成了一条缝,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快乐地抱在一起,拧结成一块块。 长发男人的黑发被风给吹散,它们在那颗脑袋后卷起了黑色的浪涛,他拖着这股黑浪离牧人们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块黑点时,牧人才转回身,脸上现出意犹未尽的神情来。 风儿在湖面上吹起了一道道涟漪,湖水拍击岸边的声音比先前更加地响亮。 一只黑色的鹰从湖面上飞过来,它张开翅膀滑翔着从牧人的头顶掠过去,太阳把它的阴影从他们的身上一掠而过。 鹰奔向长发男人走去的方向,从半空中又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身前,还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长鸣。 长发男人停住脚步,双手握住那根长棍,仰头寻找声音的来处。他看到一只鹰在头顶上方盘旋回转,接着又发出了一声长鸣。鹰煽动翅膀借势越飞越远,向着东方一冲而去。 太阳从他身后的山脊落下去时,长发男人离之前看到的那座山越来越近了,甚至能看到矗立在山脚的那座四四方方的寺院。寺庙的院墙低矮,呈灰土色,里面的殿堂建筑高两层,屋顶是镏铜锻造的。长发男人心里一阵喜悦,他把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喃喃地祈祷。 长发男人拄着长棍走近寺院时,气温骤然间降了下来,风刮得比先前更加地猛烈,在呜呜的风声中,布帽下的长发又飞舞了起来。 寺院门口站着一名僧人,见他走近就迎了过来。僧人靠近后告诉长发男人,堪布在屋里等他。 长发男人惊了一下,点点头,跟随这名僧人穿过石块砌成的路,顺时针围绕殿堂走到堪布的僧房门口。 领长发男人的是个中年僧人,他撩开门帘,请长发男人进去。长发男人将背上的东西卸下来靠墙放,弓身进入房门里。 里面光线昏暗,借助一盏油灯的微弱光亮,模糊地看到一位老者在盘腿打坐。长发男人靠近老者,借助油灯的光亮仔细看,那老者微闭双眼,下颌上稀疏地长着一些灰白的胡须。 “远方来的客人,你跋山涉水经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的世面比我们都多,我很想跟你畅聊一番。可是,你一路劳累,先去洗漱吃饭,再睡上一觉,明天我有很多问题想跟你讨教。”老者睁开双眼,手里拨动的念珠嗒嗒地响。 矮小的僧房里飘绕着一阵淡淡的柏树香味。 “杰德,你把客人带到准备好的房间里去!”老者这样吩咐中年僧人,接着又问:“我们该怎样称呼你呢?” 长发男人弯下身,恭敬地回答:“您就叫我衮邦确塞[2],这是我的法名。” “衮邦确塞!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我叫罗追西热。”老者发出黏性的笑声来,充盈欢快的情绪。 衮邦确塞缓缓后退到门口,转身出了这扇矮小窄狭的房门。 衮邦确塞走进给他准备的那间僧房里,杰德给他备好了一碗糌粑粥和一陶壶的清茶,僧房里熏过柏树,它的清香还未散去。 这夜,昆邦确赛躺在绵软的羊毛垫子上,听外面的徐风抚弄庙檐上的垂铃,叮当的清脆声敲击耳膜,柔弱、缠绵的好似有催眠功能,只消一会功夫,他的身体软塌塌地瘫在羊毛垫子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铺满了金黄色的阳光,垂铃的声音被阵阵的鸟声所替代。想起今天要跟那个年老的堪布交谈,他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衮邦确塞和罗追西热的交谈是在堪布房门口进行的。 房门前铺了两张羊毛编织的方垫子,中间摆一个矮小的木桌。他们分别坐在垫子上,阳光快移动到寺院当空了。 “这寺庙是圣人阿底峡[3]选址的,他从古格去往乌斯藏的路途中,发现这里的地貌呈现祥瑞,要求弟子在这里建一座寺院来度化众生。我是这寺院的第四任堪布。”罗追西热说。 “您的这座寺庙会利益众生的,这里的确是个殊胜的地方!”衮邦确塞由衷地赞叹道。 “你要来的消息是被护法神提前通报给了我。想必昨天在路上,你见到过一只巨大的鹰。”罗追西热面色黝黑,不多的眉毛细长而灰白,两只眼睛里透出睿智的光来。 “是一只鹰引导我来到这里的。”衮邦确塞停顿一下,接着问:“堪布,这里离萨迦寺有多少天的路程?” 罗追西热用手捋下颌上的白胡须,半眯着眼回答:“大概要走个七八天吧。” 衮邦确塞欲要开口说明情况时,杰德端来两碗酸奶放在木桌上。 “请享用。”罗追西热说。他从怀兜里取出一个银质的小勺,端起木碗吃。 衮邦确塞把要说的话咽到肚子里,拿起木碗,用指头舀着酸奶吃。罗追西热望着他的这一举动笑了起来。 午时的寺院寂静无比,偶尔一声鸟啼,也会打碎这份宁静。 “你是个经历很丰富的人,这些从你穿的服装上可以看得出来。我只是个整天念经的糟老头,很想知道外面的奇闻趣事呢!”罗追西热放下木碗,跟正在吃酸奶的衮邦确塞说。 衮邦确塞望着这张可敬的脸,想到了自己漫长的旅程,以及死里逃生的那些个时刻。他低下头,伸出舌头,把碗里剩下的酸奶用舌头舔舐干净。衮邦确塞把碗放回到木桌上,去迎接罗追西热那双期待的目光。 衮邦确塞看看自己身穿的衣服,说:“这是米酿人的服装,可我是一名博巴僧人。”他说完把长发捋到后面去。罗追西热注视这张颧骨突出的瘦长脸,预感到自己会获得很多意想不到的重要信息。杰德也盘腿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衮邦确塞的讲述。 注: [1]噶当派:阿底峡尊者发起宗绪,仲敦巴·杰娃琼奈开起派规,是藏传佛教的一个宗教流派。 [2]衮邦确塞:藏语意为放弃一切,了知所有。 [3]阿底峡:意译殊胜,法名吉祥燃灯智,公元年出生于东印度萨霍尔王室,原系超岩寺上座。吐蕃王室后裔绛曲韦殷重礼聘,至西藏转播佛教,他摄显密两宗关要,合为修行次第,对藏传佛教后宏期起过重大作用,成为噶当派的祖师。年卒于拉萨聂唐寺。 第五章 衮邦确塞望着罗追西热期待的目光,开始叙述自己的经历。 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群僧人路过我们的村镇,说是要去象雄。其中的一位僧人拿些干果给村子里的小孩吃,我发现那些僧人的马和骡子上,驮着各种佛像和经文。我问其中的一名僧人,这些佛像是要送到哪里去?那僧人回答说,我们要到未开化的地方去,让佛法开启那里人们的心智。听完,我觉得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事,比我每天上山放牧要有趣的多。我就问那名僧人,他们可否带着我走?那僧人只是笑一笑,没有给我答案。 那夜,那些僧人被村镇里的一户请去,给家里多年疾病缠身的女人做法。僧人在这家的耳房里盘腿就坐,敲着鼓摇着铃杵念起了经。 村镇人全跑到这家院子里,在月光的朗照下,沐浴抑扬顿挫的诵经声。我被这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所迷醉,觉得自己也应该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特别是那鼓声和铃杵声敲响的时候,我的心刹时静得没有一丝杂念,背身的汗毛都耸立了起来。 为了救治那个疾病缠身的女人,僧人连着做了三天的法。那几天里我打定了主意,要跟随他们去象雄,让自己成为一名僧人。我怯怯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母亲,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反对,而是坚定地支持我的选择。母亲领着我,来到僧人们寄住的地方,取下自己耳朵上的一对绿松石,祈求僧人们带我一起走。 这样我离开了自己的村镇,经过芒域[1],到达古格[2],然后经过西州[3],进入到了米酿国。 这几个月的长途行进,让年少的我长了许多的见识,我们到达过壮美的古格城堡,拜谒了殊胜的托定金神殿,看到了山坡上人们掏出的层层洞穴,其壮观无法用词汇言述,经过了冰封雪地的高山峡谷,踏过了漫无边际的戈壁荒滩,走过了一望无际的黄沙地带,也穿越了空旷的草原……这一次艰难的旅途中,我们得到了穿各种服装讲各种语言的人的帮助。 我们进入到米酿国的疆界,走过了沙洲、瓜州、肃州等城,经过之处看到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我时刻都要瞪大眼睛,嘴里不时发出啧啧声。到了甘州时,仲子白芸师父给我授了沙弥戒。之后,我们要奔赴的是米酿国的中兴府。 离中兴府越来越近时,我们看到这里水草丰美的草原,零散地坐落着一顶顶牧人的白帐篷,肥壮的牛羊悠闲地啃着叶厚汁满的青草;农田里麦浪滚滚,金色燃烧到了天的尽头;果园成片地相连,上面结满各种果实,香气飘散到十里之外;前方一队队驮着货物的骆驼,逶迤穿过农田、树林,进入到中兴府的城廓门里;城廓的里外到处都栽有柳树,微风中这些柳枝轻轻摇荡,尽显其婀娜摇曳的柔性来;走入幽深、高大的拱圆形城门,里面人声鼎沸,店铺林立,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不同肤色的人聚集在这里,进行着驼毛、羊毛、编织物等的交易;亭榭、拱桥、流水随处可见。 我们投奔到国师觉本喇嘛的麾下。他在米酿国里威望很高,国王时常请他过去讲法,待他极其优厚。在米酿国里我们衣食无忧,可以潜心学习佛法知识。只是,没过几年,蒙古人开始进犯米酿国,迫使其向蒙古人称臣纳贡,米酿国时刻处在战争的旋涡之中。 听说最初,蒙古人只是偷袭边沿的村寨,抢劫羊马骆驼和人;后来,发展到进攻城堡,夺取财物,他们的势头真可称得上来势汹汹。有时米酿与蒙古人联合举兵攻打金国,有时又与宋国开战。在这样的折腾中米酿的国力渐渐衰落下去。特别是米酿国的守陵人,发现那里的草木都在滴血,把这奇事传出来后,一切就开始变得越来越糟糕。 年迈的觉本喇嘛深知蒙古人的强悍与凶残,也知道米酿国人对蒙古人的积怨极深,不久这样的情绪将会招来更大一次的杀戮。于是,开春后他遣使我和另一名僧人赶赴博巴地域,将他的亲笔信转交给萨迦寺主贡嘎坚参。 我们离开中兴府赶往博巴地域的途中,如觉本喇嘛所料,蒙古人的铁骑轰隆隆地又开到了米酿国的很多郡城前,摆开阵势开始了强有力的进攻。 途经肃州城时,我们跑到城里休整几天,补充些粮食和衣物。此时,蒙古人也攻打到肃州城下,我们被困在了城里。 蒙古人看到城门紧闭,护城河里灌满水,就在不远的城廓外搭建帐篷,安营扎寨下来。听说第二天蒙古人派特使过来,命令全城人向他们投降。守成将士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说是要誓死保卫肃州城,两军开始对峙起来。 第四天,天刚破晓,蒙古人用抛石机器掷来巨大的石块,砸死了城垛上的许多守兵,城墙上被砸出很多个豁口,有些石块飞落到就近的民房,顷刻间这些房屋被毁得稀里哗啦。随后,他们发射的箭从城垛上雨点般飞落下来,伴着呼呼的声响,夺去了很多人的性命。 我们看到守成士兵神色慌张地提着刀枪、盾牌在巷道里奔跑,不时听到领兵的呵斥声。百姓躲在房子里,偶尔从门窗里探出头来,一脸的无助与恐慌,街道上只能见到一些牛和野狗在晃悠。 城廓外蒙古人的铁骑奔腾,马蹄震出的轰隆隆声,一阵紧似一阵。他们的喊杀声,像海啸般涌过来,摧毁着城里人的意志。那一刻,我们就是在等待蒙古人破城冲进来,用利刃割去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肃州城里守兵的浴血奋战下,蒙古人的多次强攻都未能把城池攻陷下来。肃州城里的人每天都在喊杀声中度日,看着城墙上的将士一个个地死去,米酿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很多穿着牛皮铠甲的女兵也手持兵器冲杀在城墙上。一朵朵娇艳如花朵的女兵,最后在利刃的横扫中凋敝,把凄美印刻在了我的头脑里。 第十五天,守城将帅鼓动城里人也要拿起武器,共同抗击蒙古人的入侵,还说蒙古人把沙洲城里的人全部屠杀了。城里的青壮年拿起了武器,我俩也被迫参与到了其中。作为僧人我们没法手持兵刃,只能运送受伤的士兵进行救治。 你们无法想象,死者的血像溪流一样从城墙上满溢下来,浸湿了我们的双脚。城墙下的护城河里黑压压地漂浮着尸体,发出腐臭的气味来。 蒙古人进攻了二十多天,也没能把肃州城给攻破下来。但是,双方都死了很多的人,这二十几天里,肃州城里城外就像是在炼狱,厮杀和哀嚎声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 蒙古人停止了对肃州城的进攻,突然他们撤退走了。 城里人议论蒙古人是在等待援军,更大规模的进攻不久就会发动。 残破的城墙被血浸透成暗黑色,炸开的豁口旁堆积着尸体,瞭望台上的木头烧焦后飘扬灰白色的烟子,人们的脸上弥漫哀伤与绝望。许多死者被丢弃在城里的路边,各处传来失去亲人的哭泣声,倒塌的房屋,紧闭的门窗,空荡的街道,让我们感受到死亡正在逼近。 接下来的几天里,蒙古人没有再来发动进攻,许多城里人觉得这是个保命的最佳时机,他们背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要出城逃命去。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守城的士兵打开了城门,我们跟随逃难人员从肃州城里跑出来,趁着夜色向博的方向逃命。 黎明时,我们听到从前方传来的马蹄声,赶紧离开大路,躲进附近的草丛中。几千名蒙古骑兵浩浩荡荡地从大路上驶过去,马蹄扬起的灰尘飘落到大路下面,让我们变得灰头土脸。等到晨曦微露,再没有蒙古兵走过,我们才从树丛里钻出来,慌忙往前赶路。 这样走了几天,我们看到了一座小镇,却不敢贸然进去,躲在土堆后观察。半天过去没有一个人出来,我们这才心惊胆战地走了进去。里面死寂沉沉,街道两旁都躺着死人,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被刀劈开,血在尸体下凝固成块,肉体发出腐臭的气味来。很多房屋被焚毁殆尽,有的房梁上还在冒着灰色的烟子。前方街角的拐弯处,十几只狗正围在一起,其中的两三只还相互撕咬起来。我们拿石头砸过去,赶走那些狗。走近看到一具尸体,他被狗给撕咬得面目全非,那种残状令人不忍目睹。我们的心悲伤不已,泪水不住地滚落,唯一能做的就是诵经超度这些个亡魂。 我们不敢呆在这里,赶忙逃离了这座小镇。 从那时起,我们白天躲在隐蔽处,夜晚趁着黑色去逃命。 后来,经过戈壁滩时,我的同伴开始发烧头疼,到了第三天他没能再站立起来。 我茫然环顾四周,身旁除了砾石、黏土外,一片空茫茫的。 那时,深刻的绝望侵袭我的头脑,对自己能否走到博的疆界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坐在地上想着自己也会这样死去,或被蒙古兵给杀死,心情沮丧的无以言说。 好在这种糟糕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我突然想起离别时上师仲子白芸叮嘱的那句话:在你感到困苦无助时,就给三宝祈祷,他们是你世间惟一的救度主。我盘腿端坐,开始念诵《皈依经》,慢慢地把脑子里的那些个绝望情绪给平复了。我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一定要把信送到萨迦寺去。我起身把同伴剩下的干粮装进自己的包袱里,抓起他的羊皮袍子,继续往博的方向走。后来我走过了宗喀王[4]的地域,经过阿尼玛卿神山,走到了这里…… 还要告诉您的是,我在米酿国时曾听人说,西方有一个很强大的国家叫花剌子模,它的国王曾派使团到蒙古人那里,希望两国和平相处,相互派商人做生意。随后蒙古国王成吉思汗派使团去访问花剌子模国。使团回来后,蒙古人组织起了一个庞大的商队,用五百头骆驼驮着黄金白银、丝绸、驼毛制品,去花剌子模国做生意。可是,这个商队来到花剌子模国的额达剌城时,被其城主伊纳勒术·哈依儿罕所杀害,他劫掠了商队的所有财物。商队里只有一名骆驼夫侥幸得以逃脱,他跑回去把这噩耗报告给了成吉思汗。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蒙古人都悲愤不已,成吉思汗更是落泪哽咽,跑到山上独自一人悲伤。不久,成吉思汗再次派一个使团去出访花剌子模国,要求国王摩柯末查清真相,严惩凶手。花剌子模国王不但没有惩办凶手,还把其中的一个来使给杀掉,另外两名来使的胡须被剃掉,赶出了花剌子模国。 这样的羞辱使蒙古人愤怒了,他们的国王成吉思汗集结二十多万人的军队,向花剌子模国进军。他们攻陷了花剌子模国的很多城邦,荡平了额达剌城,擒获了伊纳勒术·哈依尔汗。为了洗雪耻辱和复仇,蒙古人将银子融化,灌进这个贪婪人的眼睛和耳朵里。对花剌子模国的近四年的征伐中,很多城邦被夷为了平地,无数生命惨遭屠杀,花剌子模国王也因焦虑而死,一个强大的国家就这样被化成了灰尘。蒙古人的这种凶残报复,令人胆寒心颤。 “如今,我坐在您的面前,向您讲述这些恐怖的事情,我想,您不会把它当成是我的妄语吧?”衮邦确塞这样问道。 “怎么会这样想呢?很多年前,蒙古兵也打到了阿里三围[5]一带,当时各地的统领赶着骆驼金银财宝纷纷请求归顺,因而没有发生战争,之后他们没有再打过来。”罗追西热说完,把手掌搭到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挡住太阳的光芒。 “去攻打花剌子模国时,米酿国曾答应帮蒙古人派兵过去,最后他们却没有兑现,蒙古人以此为借口现在正派兵围攻米酿。”衮邦确塞心有余悸地说。 “他们可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既然之前来过博的边界上,今后肯定还会再来的。”罗追西热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蒙古人真要打过来的话,会像衮邦确塞说的那样,对这里的人进行烧杀抢掠吗?”杰德不安地问道,眼光里闪现出惊恐来。 此时,庙檐上的垂铃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这声音马上被风儿卷走,只剩下一片寂静。太阳金色的光,均匀地涂抹在他们的身上,呈现一种暖洋洋的氛围来。 “你想得太多了,这得看博巴人自己造下的业力了。”罗追西热脸上闪出诡异的微笑来。 衮邦确塞捕捉到了罗追西热那张老脸上一闪而过的笑,他捉摸不透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笑容来。再次看罗追西热时,那张脸上又充盈着慈悲和友善。 “之前,博巴人经过征战杀戮,创建了自己的一时辉煌,但这一切有如沙子搭建的塔一样,转瞬间坍塌掉,变得支离破碎。这都是业力的回报。只有博巴人创造的文化,才能被延续下来,她犹如我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维持着博巴人的生命,使我们得以绵延不绝。”罗追西热从手腕上取下念珠,一珠珠地拨动起来。 衮邦确塞又一次听到了垂铃发出的声响,它好像击中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闲散地跟人聊天浪费时间。罗追西热看透他心思似的说:“归心似箭,就是你此刻的命,下午你就陪我在这附近走走,我们还可以聊很多。” 罗追西热苍老的脸上,时刻洋溢的都是那种仁慈的表情。 衮邦确塞对于这位可敬的老人,不敢有辜负其心愿的念头,只能顺从地点头称是。 注: [1]芒域:西藏自治区的阿里普兰至后藏昂日、吉隆等县一带与尼泊尔接近的地区古名。 [2]古格:旧名象雄,吐蕃赞普后裔逃至阿里札达建立起来的一个王朝。 [3]西州:当时指新疆东部地区。 [4]宗喀王:吐蕃赞普的后裔赤德从西域辗转来到河州,拟举事、立文法,被地区两大部族首领拥立为赞普,藏史称宗喀王,汉史中称为角厮啰国,最终被蒙古人给灭掉。 [5]阿里三围:阿里一带自南至北,分为三部。南部阿里指今普兰县至昂仁一带;中部阿里指今札达县一带;北部阿里,今新藏交界西端与克什米尔接壤一带。 第六章 僧人陆续从佛堂里出来,他们的打闹声飘过巷子,钻入到罗追西热的耳朵里。罗追西热瞟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的那些皱纹欢快地游动起来。 “这次米酿国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衮邦确塞哀伤地说。 “米酿人其实就是我们博巴人,他们是博巴六个种姓中董的后代,一直生活在朵麦最东部的黄河边沿,由于战争后来被分成了两部分。”罗追西热说。 衮邦确塞对这一说法觉得很吃惊。 “萨迦寺主贡嘎坚参声名远播,有时我真想跟他聊一聊教义上的一些修持方法。”罗追西热把话题给转了,眼睛里闪出一丝无奈来。 “您可以去拜访他,或者邀请他过来!”衮邦确塞说。 “我都老成这样,余生里抵达不了萨迦。”罗追西热惋惜地说。 衮邦确塞没有吱声,毕竟他还没有见过萨迦寺主贡嘎坚参。 “要是我的岁数只有这些小僧一般大的话,我肯定会去云游四方,拜各处的大师潜心学习,以便更好地利益众生。”罗追西热望着那些消失的僧人背影说。 衮邦确塞望着年迈的罗追西热微笑,他确实老得有些衰朽了,花白的脑袋,满脸的褶皱,驼下去的背部都说明了这一切。 “愚人学问挂嘴上,智者学问藏心底;麦秸漂浮水面上,宝石总要沉水底。还有,不思利益他人者,行为犹如畜生矣;吃喝玩乐这档事,牲畜不也会享受。贡嘎坚参写的这些格言如夜幕中的油灯,照亮我们的行为与心灵。”罗追西热吧嗒着那两片干瘪的嘴唇说。 衮邦确塞被阳光烤得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背部也是汗涔涔的。 “看你也是累着了,回去让杰德把你这头长发给剪掉,变回个清清爽爽的僧人来吧。然后,我带你去庙里拜佛。”罗追西热这样建议。 衮邦确塞低头应诺了。 罗追西热闭上眼睛,开始念诵经文。炽热的阳光底下,那声音浑圆、饱满,旋律拙朴、缠绵,仿若穿越了红尘,行进在虚空中一般的缥缈。 衮邦确塞再次去见罗追西热时,已把长发剪掉,人变得神清气爽,脸也变回了方正,还透出坚毅的刚性来。 “我带你去拜谒几件珍品吧!”罗追西热从垫子上站立起来,迈着罗圈腿的步子,对衮邦确塞说。 他们走过石块铺就的道路,杰德站在后面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罗追西热领着衮邦确塞进入每一个庙堂里,在黝黑静谧的空间里,在油灯微弱的光照下,每尊佛显露出的那种笑容,使他忘记了世间正在进行的惨烈战争,濯净心灵积郁的阴影和哀伤,在虔诚的膜拜中,衮邦确塞的内心得到了安宁和依靠。 衮邦确塞拜谒了精致的镏铜佛像、天降的金刚杵、阿底峡的一根禅杖等,这些无价物品,对于他的加持是妙不可言的,心底升起了无限的喜悦。 罗追西热继续领着衮邦确塞出了寺院的门,向背后的山上走去。 在金色阳光的催化下,植物们舒展叶子,吐露各种色彩的花瓣,鸟儿清脆的鸣啼声,伴着煽翅飞来的风声。沉默的岩石一簇簇地傲立在山坡上,它们铁青的颜色昭示着内心坚硬不化的孤独。罗追西热就在这种蓬勃与冷傲中驼着背,带领衮邦确塞向上攀登。 他们沉默地挪动着脚步,尽量避开爬行中的小虫子。 罗追西热停在一块巨型岩石下,让衮邦确塞看岩石的表面。他仰头望上去,那光滑的石板面上若隐若现地凸出了些纹案,再仔细看时,一只鹰的浅显浮雕显现在那上面。他想起了佩枯措边的那只领路鹰,也想起了罗追西热所说的护法神。衮邦确塞赶紧合掌,向鹰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们坐在护法神雕像前的一座石头上,山脚的寺庙犹如一座方方正正的盒子,它的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绿野,绿色最后从天际边消失掉。 “阿底峡大师经过这里时,他让一名弟子留下来,在这建一座寺庙。然后,又归化一只神鹰来当这里的护法神。阿底峡大师答应几年后再回来时,住在寺院里为众生传法加持……”罗追西热带着伤感的情绪说。 “大师再没有来过吗?”衮邦确塞问。 “阿底峡大师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为了利益众生,他圆寂在了卫地的聂唐寺。”罗追西热用手抹去流下来的眼泪。 “阿底峡大师选址的时候就已经加持过,这已经很圆满和殊胜了!”衮邦确塞安慰道。 罗追西热望了一眼他,目光投向那片绿色,眼角的皱纹褶皱处挂着湖水般的一颗泪珠,它在阳光的照耀下辉耀出光泽来。 衮邦确塞的目光也投向了那个方向,他的头脑里浮现的是他从那里经过时的情景。 “昨晚,我还以为你能待在这座寺院里,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现在看来你无法属于这里的。”罗追西热惋惜地说。 “我属于萨迦,但我们利益众生的目标是一致的。”衮邦确塞赶忙解释。 “你说的也对。”罗追西热停顿一会,目光一直凝望着西方,脸上跃上喜悦之色。他又说:“我们都知道的,博巴人杀戮和征伐了几百年,这就栽下了后面平民和奴隶大暴动的种子,他们的暴动摧枯拉朽地推翻了赞普的王朝。赞普的后代只能向四处逃散,其中吉德尼玛衮跑到象雄,建立起了自己的王朝。之后把领地分封给三个儿子,形成了三个王朝。但他们俨然与自己的父辈不一样,舍弃了战争与兼并,倾心于传教、建寺来引渡众生。古格国王拉喇嘛益西韦甚至舍弃王位,出家为僧,建造托定金神殿庙,出资派遣21名聪慧少年去印度学习佛法和文字,翻译了大量的佛教经典著作。为了迎请高僧大德到博来传教,拉喇嘛益西韦深陷莫卧尔国人的牢狱中,即便这样,他让古格人拿着救赎他的金子去迎请弘扬佛法的高僧。阿底峡大师被他的举动感化,才来到了这块土地上,佛法的火种从那块高地上星火燎原过来。佛法会让博巴人变得内敛、纯善,会涤去好斗、蛮狠的习性。” 衮邦确塞被罗追西热的情绪所感染,觉得博的西部是个极其圣洁的地方,他的思绪穿越前面的青草滩、湖水、雪山,抵达了曾经到达过的古格。 “帝王都是将自己的辉煌建立在别人的血泪和生命之上,而我们僧人试图把别人的痛苦建立在自己的心头上,为他们寻找解脱之路。”衮邦确塞若有所悟地说。 罗追西热收回目光,从石块上站起来。 他们两人沿着山坡往下走去,到了山脚下又交流起践行《菩提道炬论》的体会。 直到天上出现一轮圆月,两人才对视莞尔一笑,姗姗往月光中的寺庙走去。 衮邦确塞走出房门时,天还没有亮,在月光的银辉中罗追西热站在大殿的墙根下,他的心刹那间暖暖的。 “这次送别,此生再也不能相见了!”罗追西热尽量压低声音说。 “有机会我一定要过来当您的弟子。堪布,我们会再见面的。”衮邦确塞迈开步子走向罗追西热说。 “我能预知自己的生命没有多少年了,也知道这是我们的诀别。”罗追西热异常平静地说。 衮邦确塞听完眼眶湿热,他背负着东西下跪在罗追西热的跟前。 罗追西热伸出手来,掌心落在他的脑门上,喃喃地为他祈祷加持。 衮邦确塞走出寺门很远了,再次回过头去时,罗追西热依旧站在大门口。他别过头来,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月光下的寺庙变得越来越小,最后从地平线上消失掉。 衮邦确塞这一路走得很顺利,经过的那些个村子知道他要去萨迦,人们热情地邀请他到房里喝茶休息,使他感受到萨迦在这一带的影响力。 走在路上,衮邦确塞在想仲子白芸师父跟他说的那些关于萨迦的事。 听师傅说,萨迦教派是由昆氏家族创立的。据说他们的先祖是天上下来的神子,在人间与其他氏族征战,统治了不少的疆域。之后,留下其中的一位在人间居住,其他两位返回了天界。他们的后裔亚邦杰看上了森波嘉仁察梅的妻子雅珠斯丽玛。为此,亚邦杰发动战争,杀死森波嘉仁察梅,占有了雅珠斯丽玛。雅珠斯丽玛给亚邦杰生下一个儿子,因为结有仇怨,于是给这个小孩起名叫昆巴杰[1]。从此,他们这个家族被称为昆氏家族。这个家族的人员显赫一时,有人甚至当过博巴国王赤德松赞的重臣。到后来,昆氏家族的后代们到芒域、贡唐等地求发展。 其中的昆·贡觉杰布变卖家产到卓龙去学法,拜著名的译师桂·旬努白等人,学习到了新密宗法,回到察沃龙巴建寺收徒传法。有次傍晚,昆·贡觉杰布带着弟子散步时,在夕阳的映照下,奔波山形似一头巨大的卧象,山坡右侧的土地白如玉石,现出油润吉祥的特征。昆·贡觉杰布被这块地所具有的祥兆所征服,第二天就去找土地的主人象雄固热瓦,请求将那块土地卖给自己。象雄固热瓦极其爽快地回答说,你觉得那块地好,就拿去用吧,不用给一分钱。昆·贡觉杰布觉得这样做不是稳妥的办法,后人一定会因土地的产权而发生争执的,到时也没有个证据来证明土地的所有者是谁,会生出很多个争端来的,还不如现在花一笔费用将土地买断下来。 几天过后,昆·贡觉杰布牵一匹白色骡马,带着一串珠宝和上等的一套女装、一副盔甲,作为费用请象雄固热瓦把土地转让给他。在村民们的见证下,将那块土地的所有权给买断了下来。 后来,昆·贡觉杰布在那块白如玉石的灰白土地上建造了古绒寺,因这块土地呈灰白色,人们称这个寺庙和传的法叫做了萨迦[2]。他的儿子贡嘎宁波,孙子索南孜摩、扎巴坚参等人的传法和不断修缮、扩建寺院,使得萨迦的影响力不断在扩大。 第八天的下午时分,衮邦确塞走过一个山嘴,前面山坳中呈现出一片开阔地来,远远地看到了位于左侧奔波山上的萨迦寺,他清楚自己的旅程到此就要结束。 为了体面地拜访这位声名显赫的寺主,衮邦确塞离开大道,跑到下面的河水旁,脱光衣服把身子给清洗干净。当他再次踏到大路上时,碰到一名赶毛驴的年轻人。他们相互打声招呼后,一同向萨迦寺进发。 年轻人穿一件黑色氆氇藏装,辫子缠绕在脑袋顶,右耳垂上用绳子吊挂着一颗红珊瑚。年轻人是个爱说话的人,他一路上都在夸耀萨迦寺主贡嘎坚参,说他的学问多么的了不得,曾经遍访乌斯藏各大名寺,拜高僧大德为师学习佛法,还掌握了高深的法力…… 衮邦确塞看着年轻人嘴角边的唾沫白星,心里暗暗高兴自己找到了一位好伙伴。通过年轻人的唠叨,他知道即将要见的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心里已经对这位寺主崇拜不已。 他们走过了一些零散的民房,再往前就是密密麻麻的一座座房屋,它们的墙壁上涂上了三色颜料,墙头上垒叠一饼饼的干牛粪。路中央有三头牛若无其事地晃荡着,蹲在一家房门口的狗,立身冲衮邦确塞吠了几声,却被年轻人的跺脚声给吓跑了。 旁边的农田里庄稼已经抽穗灌浆,从庄稼地里不时有麻雀飞出来,在空中留下几声娇滴滴的啁啾声。田埂边开出了碎小的黄花和红花、蓝花,旁边两只青绿色的蚂蚱蹦跳进庄稼地里。 “我到家了。你还得继续往前走,然后跨过一座桥,顺着盘山路上去就到寺了。”年轻人一手搭在毛驴背上说。 “谢谢你!”衮邦确塞告别年轻人,循着这条砾石和土形成的道路继续往前,旁边的民房门口有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走到寺院门口时,衮邦确塞碰到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转白塔,拦住其中的一名男人,向他说明自己的情况,请求他带自己去拜见寺主贡嘎坚参。 他被这名男人带进了寺院门,面前是片宽阔的广场,中央立着一根长杆,它的尖端直刺空际。长杆后面是座三层高的建筑,看来下面是主殿,上面是不同的庙宇。这时,从一楼的大门里传来了诵经的声音,它浑然、辽远、深沉,像是漫卷涌过来的海浪,让衮邦确塞的心湿淋淋的。 领他的男人疾步穿过广场,脚已踏上石块阶梯,衮邦确塞只得匆匆跟上去。 男人撩开沾满油渍的厚重门帘,回头告诉他在主殿门口等着。 衮邦确塞听着里面传来的诵经声和敲响的铙钹、鼓声,喜悦的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鼻尖酸溜溜的。 男人带着一名僧人出来,简短的问询之后,僧人带衮邦确塞进入大殿里。 大殿的几排厚垫上一溜坐着几百号僧人,他们诵着经眼睛的余光却瞟向了他。 衮邦确塞看到殿内主供佛前的法座上,盘腿端坐的贡嘎坚参。他面前的一张矮桌上,齐整地放着一摞经书,红色的披风下面露出光膀子来。 领他的僧人从诵经的人群中间走过去。 衮邦确塞把背上的东西放下来,面向贡嘎坚参磕了三个长头。 衮邦确塞起身时,看到那名僧人在向他招手。他从胸兜里取出一个针筒似的牛皮包来,从里面抽出一张褶皱的纸,走过去双手捧给贡嘎坚参。 贡嘎坚参伸手接过这封信,手指头上沾着黑色的墨迹,吩咐他坐在旁边的一张软垫上。 僧人们继续诵经,贡嘎坚参展开信纸默读。 衮邦确塞趁读信的空隙,偷望几眼贡嘎坚参。贡嘎坚参的眼睛大而炯炯有神,鼻梁挺挺的,两瓣嘴唇有点厚实,但它们搭配在这张黝黑的方脸上,却是极其的庄严,年龄该在四十多岁了吧。 大殿里飘扬低沉的诵经声,光线有些昏暗,衮邦确塞的鼻孔里吹进酥油灯的灯芯燃烧时散放的糊味。 “唉!”贡嘎坚参重重地叹了口气。 僧人们的目光投向他,诵经声渐渐微弱下去,最后没有了声音。 “完了,米酿国!血雨腥风的风暴,不久将会横扫博巴大地!”贡嘎坚参手里捏着那封信,面朝众僧说。 僧人们一脸惊愕地望着法座上的贡嘎坚参,静得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能清晰地听的到。 注: [1]昆巴杰:结有仇怨之意。 [2]萨迦:灰白色的土之意。后来在这昆·贡觉杰布建寺院传的法,被称为萨迦派,是西藏的一个宗教流派。 第七章 娘卓·韦登领着他的儿子和二十多名士兵乘胜追击,赶到了仲子的酋长府邸。 清晨阳光的照射下,酋长院落的大门紧闭,屋顶埋伏有弓箭手;仲子城里的民房门也是紧闭,街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这种安静在娘卓·韦登的印象中是极其危险的,他决定不贸然进攻。娘卓·韦登知道酋长的手下是要决心与他抗衡到底,他要想办法先把他们的意志给打掉。 娘卓·韦登挥手示意士兵们向后退,自己骑马走到酋长府邸的大门前,利索地从马背上跳下,取下腰间的长刀,将它插在马鞍上,再从马背上拎起一个牛毛编织袋,向前走了五六步。 “听着,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女主人,你们让我进去。”娘卓·韦登喊,他把手里的编织袋扔在脚旁。 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身后突然出现了十多只野狗,拼命地围住他的士兵狂吠。士兵骑在马背上挥动刀枪驱赶这些狗。马的蹄子不安地转动,扬起了阵阵灰尘。 “我们的瑟布吉酋长在哪里?”有人从里面这样发问。 “你问酋长呀,是他让我来给你们女主人捎个东西的。”娘卓·韦登两手搭在胸前说。 “让那些兵撤到看不到的地方去,等他们走开了,我才能让你进来。”里面那个声音这样命令道。 娘卓·韦登转过身,冲娘卓·觉龙他们喊:“你们撤到进城的路口等我。” 士兵的马蹄声伴着狗吠和尘土,嘚嘚嘚地离去,院门口只剩下娘卓·韦登和他的马匹。 屋顶上的弓箭手把身子探出来,拉满弦将箭瞄准了娘卓·韦登。 娘卓·韦登等得有些不耐烦,他的脸色发青,表情沉郁,那道疤痕也变成了紫黑色。 这时,院落里传来了搬东西的声音。不久,那道笨重的木门吱嘎地缓缓打开,作为背景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座气派的房屋。娘卓·韦登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弯腰拎起牛毛编织袋,迈开大步向院落里走去。 里面的人挤在院子两旁,手里各持武器,一脸的焦虑和不安。人群中央站着一名穿暗红色氆氇衣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刀,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娘卓·韦登。廊道和屋顶上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刀尖、长矛都指向了他。 娘卓·韦登往楼上望去,二楼的窗扇里有张忧郁的女人脸。 “瑟布吉酋长让你送什么东西过来?”穿红色氆氇衣的男人问道。 “你是什么东西?”娘卓·韦登把牛毛编织袋扔下来,退掉衣服的两只袖子,身体两侧各垂着一只空袖子在晃荡,花白的发丝紧紧贴在他的头皮上。 “我是瑟布吉酋长的总管,你又是什么东西?”总管厉声叱问,眼睛里火焰扑腾。 “哦,是总管呀,”娘卓·韦登把两手再次搭到胸口上,挑衅地盯住总管,说:“我是宰杀你们酋长和那些侍卫的娘卓·韦登。” 两旁的人发出一声惊叫,脚步向后退去。 “你就是在圭塘撒野的那个老头?”总管瞪大眼睛问,他的脸唰地一下惨白。 娘卓·韦登轻蔑地冷笑一声,蹲下身去,把牛毛编织袋的扎口绳给解开,抱起袋子,把里面的东西给倒出来。七颗脑袋在岩板石上滚动几下后,安静地停在了那里。从中人们辨认出了酋长的脑袋,他睁着眼睛,嘴有些歪,院落里的人一阵惊呼。 “酋长已经死了,你用不着悲伤,愿意的话,我可以娶你为妻。”娘卓·韦登突然仰起头,冲那扇窗户里的女人喊。 女人听到这句话一下隐没掉,窗户里空空荡荡的。 娘卓·韦登对总管说:“酋长死了,他的一切都归我所有。五天之后,我就要入住到这里面来。要是你们敢反抗的话,下场就跟这些人一样。” 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结果给震慑住,都在望着总管的表现。总管不知是因伤心还是害怕,身子不住地打颤,也不敢领着人们去攻击眼前这身单影只的老头。 “五天后,你们要给我准备好丰盛的宴席。”娘卓·韦登吩咐完转过身去,丢下这些人径直出了院门,把刀插在腰带里,跨上马背飞驶而去,一阵尘埃飞腾。 酋长的院落里这才响起了凄厉的哭泣和绝望的叫喊声。 第二天,两名僧人慢悠悠地骑着马来到了圭塘谷地,他们找到了岗堆拉山下扎营的娘卓·韦登。在一顶大帐篷里两名僧人跟娘卓·韦登商谈和解事宜。娘卓·韦登听完他们的陈述,干脆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的疤痕,怒斥道:“你们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游走在死亡边上,到老时发现没有一寸属于自己的土地。再说,我们家族几代人,为博巴的赞普出生入死,现在想占有瑟布吉的这么一块领地,你们心里就不高兴了?这些是我用生命换来的,身上的刀疤,也在说明这块土地必须得属于我。你们要是想劝和,就回去告诉他们,酿好酒,煮好肉,期限的时间一到,我就会住进酋长府邸。他们要是不服,就准备决一死战吧。到时你们愿意站在哪一边,就站到那个队列里去。如果胆敢挡我的道,坏了我的好事,那我用这把刀来收割你们的脑袋……” 两名僧人面面相觑,但又不敢在这里发作,娘卓·韦登扎心的话磨掉了他们先前的锐气与傲慢,只得悻悻地拂袖而去。 两名僧人一路上逢人便说:“这可恶的老头,是恶魔的转世,他会让世间纷争不息的。” 两个僧人就像两朵被风吹走的红色浮云,从圭塘谷地里晃悠悠地飘走,没能留下片爪一鳞的印痕。 期限的时间一到,娘卓·韦登领着四十多号人,畅通无阻地闯进了瑟布吉的酋长府邸里。 芳香的酒,煮熟的牛羊肉,清香的糌粑、洁白的乳酸摆放在宴席桌上,迎接他们的是酋长的女人。她的脸上依旧涂着红霜,头上抹了油,里面的衬衫如雪般的白,外面是一身的黑氆氇,腰间系了个颜色很浅的围裙,脚上穿了一双牛皮底的高筒靴。 娘卓·韦登问:“总管去哪里了?”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索。 “你说,为了主子都不愿搭上性命的人,会是什么好东西?”酋长的女人不屑地说。 娘卓·韦登被这个女人的话给怔住,仔细端详女人的眼睛时,里面有情欲的火舌在摇曳,寻不到一点伤悲的印痕。这让他戒备的心一下给决堤了。他命令娘卓·觉龙带着几个士兵到房间屋顶查看情况外,让随行的其他人入席就坐。 娘卓·韦登牵着酋长女人的手坐在了上首,其他人依次坐下,偌大的院子里人满满当当的,各个脸上绽着笑容。 杯中盛满了酒,晋巴从衣领口取下一根银针来,探进娘卓·韦登的酒杯里,取出后会意地冲他笑。 “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莫非也怕被人算计?”酋长的女人挂着冷笑讥讽娘卓·韦登。 “女人的心讳莫如深呀,我可不想折戟沉沙。”娘卓·韦登凑近她的耳旁悄声说。 女人听完笑得灿烂无比,胸前的奶子花枝乱颤起来。 娘卓·韦登望着这个女人,心里很是受用,觉得这女人真是了得,除了钦佩,还有爱慕和欲望也掺杂了进来。娘卓·韦登自己也不敢相信到了这把年纪,还真的会有女人能撩动他早已迟钝、麻木的情感。这个女人像是催化剂,让他的灵与肉都蠕蠕地跃动了起来。 娘卓·觉龙的一声咳嗽,把他从情欲的复苏中拽回到现实的酋长院落里。他看到屋顶和廊道上都是自己的士兵时,知道一切如他所愿。 娘卓·韦登看到坐在垫子上的人都在望着他俩,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到昔日的沉郁,端起酒杯说:“我不是强盗,是博巴赞普的将军娘卓的后裔,我们曾跟随赞普的后代,从卫地辗转到阿里三围一代。只因,后来赞普的后代兴佛建寺,迎请僧侣,我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本想回到卫地去,可路经此地,看到这里是具足八善[1]的好地方,我就决定待在这里让自己老死掉。现在我就是你们的新酋长,以往日子怎么过的就继续照样过下去。如果要是有不轨者,我这把刀可不是生铁一块。”娘卓·韦登把那碗酒喝干,站起身来,转头望着酋长的女人说:“现在起,这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了。” 下面的人吹起了呼哨,把衣服的袖子拽在手里拼命地在头顶摇晃,以表他们的热烈庆祝。 酒一杯杯地落进肚子里,人们的情绪被撩动的不能自禁,他们弹着琴跳起了舞,这种喜庆久久地萦绕在酋长的府邸上空。 传说,落日之时,娘卓·韦登拉拽着酋长的女人往楼上走。到了二楼的那间正房里,他把女人抱起扔到床铺上,扑过去将自己压在了女人的身上。 女人双颊庹红,眼神迷离地说:“我雯宗列麻的身子此时要被你享用,之前我可没有怀过孕。” “我没有要求你给我生小孩,只要你天天这样跟我过日子就成。”娘卓·韦登回答。 “你可要提防瑟布吉在他的领地上生的那些个小孩,也许再过个几年,他们可能会成为你的敌人。”女人说完一把抱住娘卓·韦登的脖子,两片嘴唇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早晨太阳还未出来的时候,仲子城里的人看到娘卓·韦登领着五名士兵,策马向西飞奔而去。人们很纳闷,刚当上酋长又拥有了女人的娘卓·韦登,怎么不躺在暖暖的被窝里抱着女人睡觉,却火急火燎地出门是为了哪般事? 雯宗列麻的脸上扫去了以往的忧郁,她扭动肥硕的臀部,指使下人干这干那。曾经府邸里的这些杂事,雯宗列麻是从来不插手的,她每天一脸忧郁地坐在廊下的一张软垫上,用一把牛角梳子梳理头发,仿佛很挑剔地一根根梳理一般,要耗时大半天的时间。烈烈的阳光即使照在雯宗列麻的身上,也化不开她那愁绪凝固成积的眉头。瑟布吉酋长很多时候都是带着手下的士兵,跑到自己的领地上去转悠,长则待一个多月,短则五六天就返还,那段时间府邸里就剩下雯宗列麻和这帮家佣。她也通过佣人隐隐听到瑟布吉酋长的风流韵事,也知道他在外面养了很多个儿子,只是瑟布吉酋长没有当着她的面戳穿这一切。雯宗列麻每天都在心情沮丧地等待另一个女人被带到这府邸里来,然后继承瑟布吉酋长的家业。雯宗列麻常常在想,那时她的境地将会是多么的悲惨多么的可怜。 可是,上苍就这样垂青了她,让即将发生的这些不幸替她给扭转了过来,这个蛮狠的老男人重新给了她希望,给了她拥有这一切的期盼。酋长的女人感知到这个老男人对她的渴望,对她的眷恋,对她的痴迷。他的手指触摸她的肌肤时,指间充满了怜惜和疼爱,他用言词的甘露和强劲的肉体,让俩人融为一体,无法分舎。这些都是她以往不曾体验过的,真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交融。 清晨,当她倦怠又满足地在娘卓·韦登耳边说,那天去调解的两名僧人返回到这里,无望地告诉他们没有一点和解的希望时,总管带着几名侍卫哄抢府邸里值钱的东西。她去阻止这一行为时,总管不仅推搡她,而且还搧了她一记耳光。听到这里,躺在雯宗列麻身边的老男人噌地从被窝里坐起来,怒火冲天地应诺她,一定要去把总管的胳膊给卸下来。女人听到老男人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眼眶都给潮湿了。 女人周围的危机就这样被解除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肚子能争口气,往里面装进娘卓·韦登给的一个小生命。 酋长府邸的人看到女人的变化,都觉得这变化来的太快了,为此他们编了一个谚语:人生有喜有悲,大地四季轮回;仲子酋长更替,夫人悲喜交加。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娘卓·韦登到了第四天午时才折回到仲子城,进入了自己的府邸里。 娘卓·韦登从马背上跳下来,士兵和家佣簇拥上去。他从怀兜里掏出一只胳膊,举过头顶,冲着楼上开启的窗户喊:“我给你带回来了!” 府邸里的人认出那只胳膊手指头上戴得那枚银戒指,它就是府邸曾经总管的,也知道新酋长那天早晨为什么要匆忙离开仲子的原因了。 女人从那扇窗户里望着楼下的这个老男人,脸上再没有了愁苦的表情,反而张嘴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来。 娘卓·韦登把那只胳膊扔到脚下的岩板地上,让晋巴把它拿去喂狗。晋巴从岩板上捡起这只胳膊出了府邸,看到几只野狗在大门旁的墙角转悠,就把胳膊扔给了它们。 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胳膊给惊吓住,向两边逃散开,然后,回头怔怔地看这一动不动的胳膊。 狗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时,晋巴突然冲过去,再次抓起胳膊,把手指上的那枚银戒指给用劲拽了下来,戴在自己的指头上,这才又把总管的胳膊给丢过去。 一只大黄狗率先冲过来叼住胳膊就跑,其它狗汪汪地叫着追撵而去。晋巴看着这一幕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注: [1]具足八善:土善为大平原和小平原上之房屋和田地好;水善为大河和小湖里的饮水和灌溉水好;木善为冬天和夏天森林之中的房木和柴火好;草善为草场和草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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