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回家过年

——长篇小说《秦岭草》节选

作者管益农

下乡才两个月,春节就要到了。

童冬草她们知青小组的七个人一直分散暂住在社员家里,眼看着各家各户不论人多人少的、贫寒富裕的,都在张罗着过年,贾晓光和王春花愈发地想家了,想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几次三番地在组长冬草耳边嘀咕:“咱啥时回家呀?过完年再来呗,不耽误接受再教育。冬草,你跟队长说一声,让他放咱走呗!”

冬草犹豫再三,始终没去找队长铁柱。其间原因有四:一是觉得大家临来时都信誓旦旦地表态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可这才没过两三个月,就想回城去了,似乎有违初衷,言行不一,对母校老师及工宣队不好交代。二是下乡插队的第一个春节,确实应该和贫下中农一起过,这是与村民打成一片、增进感情、接受再教育的大好机会,放弃了实在可惜;何况队上还准备正月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治理村后的乱石沟,兴修高标准的大寨田,知青若是回城过年,很可能就会误时误工。三是张秋菊早几天已打了招呼,希望节湾村生产队的知青小组带头向全县知青发个倡议,号召大家过年不回城,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当时她虽然没有立即点头,但从内心讲并不想违背这个平时挺关心她的妇联主任的意愿,尽管她实在没把握能说服小组其他同学都同意出这个风头。四是她自己实在不想回去见继母那张难看的脸。好不容易脱离了那个家庭,她再也不愿意进那个家门了,尽管也想念父亲,但没有了亲妈,父亲时间长了也会变得陌生,她相信即使自己三年两载不回去父亲也未必介意。

这四重原因累加的结果,让冬草坚定了在节湾过年的决心,但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队友,准备认真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特别是想了解几个男生的想法。

腊月中旬的一天晚上,童冬草把六个队友召集到村办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召开知青小组全体成员“圆桌会议”,商议春节到底回还是不回的“大计”。七个人围坐在一盆木柴火四周,活跃的火舌宛如大家波动的心绪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荡漾着,不一会儿就烘烤得三个女生直叫唤:“嗬!太热咧,再甭往上架柴啦,小心把棉裤烧着咧!”待火焰降落、盆内燃尽的木柴变成无烟的紅炭之后,各人纷纷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个玉米面饼子或蒸熟的冷红薯,小心翼翼地一个挨一个地摆放在火盆边烤着。这些吃食,都是他们从房东家带来的。村里老乡厚道,得知知青夜里要开会,怕娃们家肚子饥,便硬给他们揣到兜里让“吃着弹闲(音读韩)嘴”。

“同学们,今晚上咱这个会的议题,提前已经通知大家了,就是商量商量咱插队后的第一个春节在哪儿过的问题。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系到每一个同学的切身利益,也关系到咱知青小组在贫下中农心目中的印象。处理得好,可能会对咱今后扎根农村干革命有利;处理得不好,也可能会给公社领导和节湾村的乡亲留下不良影响。因此,咱不能不当回事,得认真地商量一下,争取拿出一个集体的决议。我先传达公社妇联主任、知青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张秋菊同志的指示精神……”

童冬草没想到她刚说完张秋菊让他们发个倡议,在座的其他六名同学竟一致表示反对,就连当初下乡插队态度十分坚决、头一批报名的李剑民也高喉咙大嗓子地喊道:“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呢嘛!发倡议——明摆着是得罪人招人骂的事——咱咋能出这个头呢!她张秋菊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没有娃在外地插队,如果有,先问问她过年想不想叫娃回家?!”

“对着哩!中国人过年就讲究个阖家团圆,这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老传统,破四旧不至于连这也破了吧?回家过个年就不革命了?这哪儿跟哪啊,挨得上嘛!我们回去又不是不来了,趁过年回去探亲不是人之常情嘛!发什么破倡议,我说咱们不能带这个头,他们谁愿意发谁发去,反正咱们不能这么干!”平时说话细声细气的王春华,向李剑民投去赞赏的一瞥,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态度。她爸是西北大学的著名教授,反动学术权威,文革一开始熬不住批斗侮辱,径自投湖自尽了,母亲气急交加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一直躺在床上,身边没有亲人照料。王春华作为独女完全是被逼无奈才下乡的,下乡以来她没有一天不思念卧病的妈妈,只盼着过年赶快回去聊尽孝心呢。

紧接着,贾晓光、张学兵、刘江帆七嘴八舌地嚷嚷着,都认为张秋菊的主意不妥。郑宏扶了扶鼻梁上那副须臾不离的深度近视眼镜,俨然一派老学究架势,语调深沉地说道:“从哲学的高度来讲,‘一刀切’地强令所有知青必须就地过年、一律不得回城,是一种典型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完全违背毛主席关于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唯物辩证法的科学论断。请问,什么叫‘革命化春节’?是不是还有一个‘反革命化春节’?”这一问,引得大家、包括童冬草在内都哄堂大笑。郑宏脸挺得平平的,正襟危坐地继续发表他的演说:“再请问,不回城过年就是革命的、回城过年就是不革命的?有这样划分是非的标准吗?每个知青有每个人的实际情况,你可以回城过年,也可以不回城过年。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这是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啊,怎么一到实际工作中,我们的一些同志、包括一些号称共产党人的同志,就将革命导师的谆谆教诲完完全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讲得好!”“这下说到根子上了,不愧是小秀才!”郑宏的一番高谈阔论,赢得了大家的一片掌声,唯有童冬草若有所思、面色凝重地低着头,用手中的一节枯树枝拨拉着火盆里的灰烬,一言不发。

“冬草,你是组长,你是啥态度呀?怎么不说话啊!”身旁的贾晓光轻轻推了童冬草一把,“难道你不想回家看望你爸?”晓光知道冬草与继母关系不睦,但她爸总是亲爸吧,来插队时她爸还在“牛棚”里关着呢,是死是活至今没个音讯,冬草肯定着急回去打听消息呢。

冬草抬起头来,望着队友们期待的眼神,在心底里改变了企图说服大家留在村里过年的打算。为了缓和气氛,她拿起一个烤热的红薯掰成两半分别递给贾晓光和王春华,又拿起一个烤得焦黄焦黄的玉米饼,扔给坐在火盆对面的李剑民,说道:“来,快趁热吃,边吃边说。”

看到大家嘴里都嚼着东西,冬草也掰了块玉米饼,但拿在手上并未往嘴里送,而是慢悠悠地说出一番让众人感到诧异的话:“刚才大家的意见都充分表达了,你们每个人的心思我也知道了。对于公社张秋菊主任的指示大家有不同看法可以理解,但这里我想强调一点,咱们现在的身份和处境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知青小组不是当年的红卫兵组织,我们决不能随便发造反派脾气。这里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农村,不是我们当年为所欲为的学校!秋菊主任其实也是一番好意,她一心想树立咱们小组这个典型。春节不回城,看起来不是个啥原则问题,但这最起码显示出了一种姿态,公社领导会认为,你们这些知青连和贫下中年在一起过个年的决心都没有,哪还谈什么扎根农村一辈子呢!说‘扎根’,总得要有一些实际行动嘛。当然,大家都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家家又都有一本难的‘经’,大家思归心切并不为错,只是如果一窝蜂地全部返城恐怕不妥。我看咱们是否可以在以下几点达成共识:一是将发倡议的事推掉,由我来向秋菊主任做解释工作,争取取得她的谅解。二是同意大家回城过年,由我向铁柱队长给大家请假。三是回城不要集体行动,腊月二十三小年女生先走,到腊月二十七八大年跟前男生再走,以免动静太大造成不良影响。另外,最好不要和外队知青串联,各走各的,动静越小越好。四是按风俗习惯讲,正月十五一过年才算过完,但公社今冬统一部署了农田基建大会战,过了初十就要集中劳力上工地,咱们知青不能缺席和迟到,所以,希望大家初十之前一定归队,不能让社员们说咱的闲话。五是我们七个人若全部走空了一个不留显然不合适,你们回去,我留守,万一有个紧急情况也好联系,请大家把各人的联系办法详细留给我。当然,这样铁柱他们给公社也好交代,知青毕竟没有走完嘛。”

“冬草,那你不回去看你爸啦?”夏晓光闻言当即焦急地反问。

“不要紧,我在汉中插队的两个弟弟会回去的。你如果有空,抽时间去我家看看,见着我弟了解一下我爸的情况,就说这里需要我留下。我也会给他们写信的。”冬草如此答道。

童冬草主动要留在节湾村过年,这是贾晓光、李剑民他们没有料到的。但既然“网开一面”,不强令人人都留下,大家便不再多言,纷纷表示一定按冬草规定的几条办,分散走,按时归,“圆桌会议”宣告圆满结束。

作者简介:管益农,从军23载,转业后办报28年,在城市金融报任职多年,资深编辑、记者,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专著有《兵法谋略辞典》等,散文、小小说多篇见诸国内报刊。退休至今仍活跃在采访写作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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