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大学办了8年,却被惦念了80年
▲今年是西南联合大学建校80周年,游客在位于昆明云南师范大学内的西南联大旧址前留影。80年后,昔日禁忌的西南联大,已成显学。(视觉中国/图) 西南联大建校4周年校庆时,国外许多著名大学发来贺电。对于这所战火纷飞中的东方大学,牛津大学高度评价道:“中方三十载,西土一千年。” 抗战时期,条件简陋,时局动荡,却丝毫没有影响这座大学在教育史上留下璀璨一笔。不足名毕业生中,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位两院院士及数不清的人文大师。 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什么?让联大孕育出了如此芬芳的果实? 01 “文化亡了,才是真的亡了!” 年7月7日夜, 北平城外传来枪炮声, 有人误以为是军事演习。 翌日,几位北大教授在胡适家聚会, 席间,一位教授宽慰道: “想必只是孤立事件, 学生们的学业不会受影响。” 是年,北大、清华决定联合招生, 直至7月10日,招生委员会, 还在地下室里油印考卷, 为即将来临的招考做准备。 不足一月,日军攻陷天津, 在记者招待会上公然宣布: “我们首先要炸掉南开大学!” 南开师生得到消息后连夜撤离。 29日,日军向南开图书馆炮击, 军人拉着汽油焚烧校园, 熊熊烈火伴随黑烟烧了一夜。 10月,北大红楼和清华园已是满目疮痍。 长达八年的民族灾难, 首先在三座顶尖学府面前露出狰狞的面目。 早在8月28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校长, 接到了来自国民政府教育部的公函。 公函要求:三校南迁长沙, 联合组建长沙临时大学。 被日军轰炸的南开 时值暑假,战事紧急, 撤退毫无组织,只能各自奔命。 朱光潜扮作商人挤车出城; 闻一多除却手稿,连行李箱都没带; 王力一出天津就被反复盘查审讯。 与教授相比,学生境遇更为艰难, 许多学子家乡沦陷,身无分文, “逢车便上,遇庙而栖”,一路乞讨,辗转南下。 经过一个多月的流离与聚合, 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正式开课。 然而,片刻安宁再次被警报声打破, 上海、南京沦陷后,长沙立成危卵, 为保住文化血脉,临时大学决定西迁昆明。 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段传奇就此拉开序幕。 长沙临时大学旧址 国难当头,民族存亡之际, 中国文人、学者深刻诠释了何为“气节”。 作家张曼菱在北大演讲时便提及二三: 国学大师陈寅恪,其父陈三立是近代著名诗人。 日本人占领东三省,打进北平以后, 陈三立绝食、绝药而亡。何也? “因为他觉得自己老了,不能去保卫祖国, 国家沦陷,他不能承受如此耻辱,就绝食而亡。” 不久,日本宪兵队请陈寅恪去司令部做客。 如果拒绝,肯定要遭迫害,但他亦不能赴死: “从史学上来帮助中国,这是我的责任。” 所以,父亲的丧事还没有办完, 他就悄然离京,辗转去往西南。 陈三立 日本人打到城外时, 闻一多夹着书,拉上孩子就走, 路上碰见臧克家一脸惊愕地问: “那么多名贵的珍本你都不要了?” 闻说:“大片国土都丢了,几本书算什么!” 如果留下,日本人承诺继续教学,年金丰厚。 当教授,有人抄书,有保姆、厨师、洋车夫, 而闻一多带着饼干、孩子,拂袖而去。 还有一位叫邓以蜇的教授,虽滞留北方, 八年间,从没去日伪大学里教过课, 靠在街头卖自家古董苦苦支撑, 卖完一件吃一段,吃一段又去卖, 誓死不上课,决不向日本人低头。 儿子去往联大前,邓以蜇含泪叮嘱: “你要好好读科学,将来力图报国!” 儿子果然没辜负父亲的期许, 后来成为“两弹一星”元勋, 这个人就是邓稼先。 邓稼先之父,邓以蛰 南迁之路共有三条, 教授、学生们携老扶幼, 一路辗转颠簸,历尽艰苦。 三支队伍中最令人钦佩的, 当属有“文人长征”之称的“湘黔滇旅行团”。 旅行团由多名学生和少数老师组成, 徒步至昆明,军事化行军,翻越里, 一路风餐露宿、遭遇土匪,饥寒交迫。 途中68天,广大师生对中国的落后、底层疾苦有了深切体会,也因此坚定了求学报国的决心。 湘黔滇旅行团行军途中 4月28日,名师生抵达昆明。 这是近代中国最黑暗、最恐怖的日子, 正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中国西南角,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式成立, 即将绽放出无比耀眼的光辉。 02“我们有什么理由接受补助呢?” 联大成立之后, 校训定为“刚毅坚卓”, 其条件之艰苦令人无法想象。 一间宿舍要住40个学生, 教室里只有椅子没有课桌, 图书馆里面所谓的书架, 不过是在废油桶上放一块木板。 起初,教师、学生只能在校外租住, 后来好不容易置地,修建校舍, 清华校长梅贻琦请来梁思成夫妇设计, 两人精心设计了一个方案, 梅贻琦一看,当即否决: “联大没钱建这样的房子。” 夫妇两人只好再改, 前后五稿,越改越简陋, 从高楼到矮楼再到平房,仍不被采用。 梁思成忍无可忍,把方案往地上一摔: “你们到底要什么样的校舍?” 梅说:“除了图书资料室做砖瓦建筑, 教室用铁皮做顶,其余统统做茅草屋。” 听罢,梁大怒:“茅草屋农民都会建, 干嘛要我这个建筑专家来设计!” 梅贻琦赶忙拉住他:“国难当头,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 当晚,他和林徽因重新设计, 林徽因一边改一边流泪, 哭的是联大,也是中国。 梁思成一家在昆明 修好的铁皮屋, 每逢下雨就没法上课。 老师在讲台上无论多大声, 也抵不过雨打铁皮的声响。 有一次,经济学家陈岱孙上课, 中途大雨如注,他索性拿起粉笔, 在黑板上写下“停课赏雨”四个字, 学生们就静静地听了一节课的雨。 后来,联大遭遇财政赤字, 连这样的铁皮屋顶都没保住, 只能卸下来转卖给当地, 所有屋舍都改成茅草房。 西南联大校舍 彼时,昆明通货膨胀, 拿北大校长蒋梦麟的话说: “物价一日三跳,有如脱缰野马。” 大教师们穷得叮当乱响。 以当时的物价来推算, 联大薪金最高的名教授, 一个月连40斤豆腐都买不起, 多半教授只能以吃稀粥度日, 更别提那些收入一般的老师。 难怪当时昆明人都说: “如今只剩下三样便宜货, 邮票、电影和助教。” 这些名师早年何等优雅, 如今个个破履烂衫,食不果腹。 朱自清每日只能吃糙米度日, 长期粗劣的伙食使他胃病加重, 健康状况恶化,以至英年早逝。 有一年,昆明冬天异常寒冷, 他只好去赶马人手上买廉价披风, 晚上当被褥,白天裹在身上御寒。 一次出门,一个乞丐追着他要钱, 他无可奈何:“别追了,我是联大教授。” 乞丐扭头便走:“你早说嘛, 害得我白跟了你半天!” 左起:朱自清、罗庸、罗常培、闻一多、王力 吃是问题,住也是问题, 华罗庚放弃国外大好机会, 到联大只能租住农家牛棚, 在牛棚上搭了间摇摇欲坠的屋子。 每天吃饭,下面牛粪熏天, 晚上睡觉,牛在柱子上蹭痒, 摇得一家人根本无法入眠。 夏天,粪臭加上牛蝇满天, 华罗庚要批改作业到深夜, 然后埋头钻研自己的学问, 一晚上被牛虱咬得遍体鳞伤。 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他攻克了十多个世界级数学难题。 华罗庚一家在昆明 后来,昆明空袭, 华罗庚几乎被炸死, “这里不是久居之地, 我们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闻一多听说了,就邀他同住。 十几口人共居一室,中间用布帘隔开, 形成“布东考古布西算”的奇特格局。 彼时,闻一多自己开辟菜园, 勉强对付伙食,其他方面, 则靠卖书、卖衣、治印换钱。 治印为艺,以此谋生为文人所不耻, 而从年4月到年7月, 闻一多留下了多方印谱, 可见其治印之勤,经济之窘迫。 其中酸楚,岂是一言能尽的? 闻一多治印 为了维持基本生活, 联大教授“各显神通”。 费孝通曾在街上卖过大碗茶; 吴大猷为妻子治病到菜市场捡牛骨; 周培源租住的地方离联大太远, 为了给学生上课特意备了匹马, 有次马受惊,几乎将其拖死在途中; 吴晗为了送妻子去上海做手术, 用十六箱藏书抵押给学校换机票。 相比之下,理工科教授就“牛”多了: 物理学家赵忠尧在家生产肥皂; 化学系的高崇熙善于种花, 栽了一大片剑兰拿到市集上卖; 化工系谢明山研制出了“西曼”墨水, 在昆明市场上居然畅销一时; 生物系教授更是建了酒精提炼厂, 为医院解决燃眉之急… 梅贻琦在清华住洋房、有司机, 到了联大,夫人韩咏华只能上街卖米糕, “由于路走得多,鞋袜又不合脚, 把脚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肿起来。” 为改善教授生活,梅四处“谋财”, 几乎卖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西南联大给特困家庭安排补助金, 按理说,梅家孩子也在领取之列, 校长梅贻琦却说:“家里还扛得住, 留给那些更加困难的学生吧!” 儿子梅彦祖的眼镜坏了,一修再修, 梅贻琦的弟弟来访,梅彦祖正看书, “怎么把脸都贴到书上了,眼镜呢?” 彦祖把抽屉打开,梅贻宝一看, 镜片上都是胶水,架子缠满线头, 梅贻宝红着眼转身对哥哥说: “再穷也不能这样啊!” 就是如此窘迫, 听闻教育部打算从艰困的经费中, 拿出部分钱补助困境中的教师。 西南联大校委会召开会议, 最终作出了一个决定: 所有教师联名拒绝政府的救济! “全民族都为抗战付出了巨大牺牲, 还有许多的人民比我们还要艰难, 我们有什么理由接受政府补助呢? 还是让这些补助用于抗战吧。” 有这样行为世范的先生们, 何愁教不出怀抱天下的学生? 周恩来入党介绍人张申府曾夸赞说: “抗战时,国人中最能感觉、关怀国家, 忍受的苦难也比较多, 不失为固穷的君子的, 就有西南联大的教授。” 03“物质不得了,精神了不得!” 老师苦,学生亦苦, 经济学家陈岱孙曾说: “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永不动摇的信念、 对国家民族的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 支撑了抗战时联大师生对敬业、求知的追求。” 学生住着满是臭虫、虱子的茅草屋, 每天吃着掺杂糠皮、稗子的粗饭, 却始终求知若渴、未曾半点抱怨。 联大图书馆不过两百个座位, 若去晚了,排队都要大半天。 陈岱孙指定的教材是菲尔柴尔德的《经济学概论》, 这门课有一百多名学生,书只有五六本, 宿舍经常派人检查图书是否准时下传, 以便第二天分配。实在借不到, 便用最粗劣的纸传抄。 陈岱孙 国民政府为保全人才, 给相当数量的学生发放贷金, 这笔钱算下来少得可怜, 仅够维持一天两顿糙饭。 “想吃早点是没有的, 要吃点好的,只能去校外兼差。” 于是同学们利用课余时间, 当编辑者有之,做家教者有之, 会计、翻译、电影放映员有之。 昆明有放午炮报时的习惯, 曾有学生在茶馆看书看得太入迷, 突然一拍脑袋,拔腿就往山上跑: “糟糕!我还得放午炮呢!” 对于联大师生在外兼差的情况, 昆明人曾有一个有趣的说法: “若是梅贻琦校长下令封校三天, 不准师生出来,昆明大到政府机关, 小到民营企业、中小学校, 恐怕全都无法正常运转。” 顾得吃,也就顾不上穿。 联大的文艺社团阳光美术社, 曾经画过这样一副漫画, 身穿长袍的学生从背后掀起袍子, 露出的衬裤居然遮不住屁股。 大家常年穿着体面的长袍衫, 里面的衣服早就破烂不堪, 鞋子“空前绝后、脚踏实地”。 “穷得连抢劫犯都懒得多看一眼”。 学校里,无人攀比穿着、吃住, 大多数人以坚韧卓绝之心求学时, 反倒是那些特殊分子感到不自在, 孔祥熙的侄女每次坐车到学校, 把车停得老远,生怕被人瞧见。 泡茶馆是联大学生必做的功课。 联大没有固定教室,亦无课桌, 宿舍灯光黯淡,根本无法阅读。 “看书、写作都是在茶馆里面。” 一条龙翔街,一条凤翥街,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茶馆。 学生只需花几分钱点一杯茶, 实在喝不起茶,就喝白开水, 想坐到何时就坐到何时。 老板娘似乎也并不在乎生意, 甚至有人中途吃饭,临走前说:“茶别收了,我还得回来。” 为躲避日军飞机轰炸, 学生老师时不时要“跑警报”。 为保安全,吴大猷居住在城外, 每天来回走20里路上课, 一个月下来脚底都已磨烂。 华罗庚曾在路上突来灵感, 全然不知头顶已响起警报, 幸好遇到一位老师将其推入防空洞,这才躲过一劫。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刚毅坚卓”的顽强精神, 始终贯彻在联大人的心里, 尽管物质生活艰困,朝不保夕, 他们依旧激情不减,弦歌不辍。 无怪乎上世纪40年代初, 林语堂路过昆明时发出惊叹: “联大师生物质上不得了, 精神上了不得!” 04“校长就是给教授搬凳子的。” 抗战时迁入内陆的大学, 并不只有组成联大的三校。 国民政府曾组建东南、西北、西南三所联合大学, 东南联大胎死腹中,西北联大先合后分, 唯西南联大成功坚持下来,何也? 只因联大三位校长的合作与包容。 由于历史的原因,三校在办学实践中, 形成了各自的特点和风格, 清华“严谨、认真”,北大“民主、自由”, 南开“开拓、活泼”,注重实际问题, 不同办学风格要融合在一起, 绝对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清华校长,梅贻琦 联大成立之初, 北大与清华一度闹矛盾。 联大各学院推举院长、系主任时, 梅贻琦偏向清华,引起北大不满, 北大教授纷纷向蒋梦麟“告状”。 一时师生群议分校,争取独立。 钱穆力排众议,认为国难当头, 大家应以和合为贵。蒋梦麟随即说: “今天钱先生一番话已成定论, 可不在此问题上起争议,当另商他事。” 教授们便都不说话了。 北大校长,蒋梦麟 三个校长一同治校, 好比一条裤子三人同穿, 拉拉扯扯,谁也得不着好。 张伯苓对蒋梦麟说:“我的表,你戴着。” 这是天津俗语“你做我代表”的意思。 北大校长蒋梦麟,深谙“无为”之道, 他曾说:“傅斯年说我不管事, 在西南联大,我不管就是管”。 如果不肯放手,各自为政, 势必造成联而不合的局面。 不久后,张、蒋去重庆谋事, 直接将联大“丢”给梅贻琦, 令其全权负责一切校务。 南开校长,张伯苓 梅贻琦负责联大日常事务, 更是将无为而治推向极点。 校园里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模仿梅贻琦说话的语气: “大概或者也许是,不过我们不敢说。 可是学校总认为,恐怕仿佛不见得。” 梅贻琦事无巨细,一丝不苟, 每一次学校重大事务开会, 他在一旁端茶、倒水,不表一言, 等教授们一一讲完,问他怎么看, 他都是慢吞吞地说:“吾从众。” 作为校长,他能摆正同教授的关系, 充分尊重教授们的治校意见。 梅贻琦因此获称“寡言君子”, 陈寅恪曾说:“假使一个政府的法令, 可以和梅先生说话那样谨严,那样少, 那个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钱穆 年1月29日, 闻一多为研究生王瑶毕业一事, 致函梅贻琦(字月涵)和潘光旦: “月涵校长、光旦教务长先生大鉴, 文学部研究生王瑶申请举行毕业初试。 兹定于二月十五日下午三时起, 在办事处举行该项初试。 谨将有关事项开陈于后,即乞核定。 嘱文书科办通知, 并乞嘱事务组届时照例预备茶点。” 梅贻琦接到这封公函之后, 只批示了几个字:“照办,琦”。 表面上看,不过是日常的工作信函, 而从“乞嘱事务组届时照例预备茶点”一语, 可见当时联大教授地位之高。 因在管理制度上无先例可鉴, “教授治校”就成了联大的管理特色。 校级民主管理机构有「校务委员会」和「教授会」。 「校务委员会」促进学校发展、学术政策, 为关心学生利益提出建议、制订办法。 「教授会」作为老师的代表机构, 提出对学校发展的基本建设性主张。 为激发老师共同治校的积极性, 联大设立各种专门委员会, 图书设计委员会、聘任委员会、战区学生救济等等。 “校务委员会中绝无非教闲杂人, 也就没有外行领导内行的问题。 当年联大每一次决定大事, 都要先考虑教授们的反应, 看能不能过了他们这一关。” 05“讲课,当以守旧为耻,以创新为荣。” “所谓大学者, 非谓有大楼之谓也, 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这句话, 一针见血指出了联大培养人才的关键: 大学能否成功,全凭有无好的教授。 联大教师队伍常年稳定在人左右, 正副教授占教师总数一半以上。 其中有多名学者留学欧美。 他们虽来自不同的学校, 有不同的学术风格、流派, 却有共同的价值追求和育人理想。 虽然他们多数有留学欧美的经历, 伦理道德层面却留有儒家文化色彩: 忠诚教育,治学严谨,不苟且,不浮躁, 教书育人,自敬其业,不忧不惑, 皆是“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之楷模。 破格录用教授方面, 联大不拘一格,唯才是举。 沈从文小学读完后就去当兵, 发表许多小说,从未当过老师, 也未去国外留学,联大聘为教授。 他操着浓重的湘西口音讲授写作课, 甚至在课堂上推崇《金瓶梅》, 后来培养出了“最后一个京派作家”, 著名小说家汪曾祺。 “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得主何兆武回忆: “年,我入读西南联大, 学校聘钱钟书、华罗庚、陈省身当正教授。 当时这三位先生都只有28岁, 在全国都引起不小的轰动。” 沈从文 钱钟书杨绛 当时的联大学子, 简直是幸福到了极点。 北大哲学系教授黄枬森, 回忆在联大读书时的课表: “国文老师是沈从文,英语老师是李赋宁, 物理老师是吴有训,中国通史老师是吴晗, 公共伦理学老师是冯友兰。 我还选修了数论和《庄子》, 老师分别是华罗庚和闻一多。” 而这些名震全国的教授, 讲课又各有各的风格。 冯友兰 闻一多先生讲楚辞, “痛饮酒熟读《离骚》,方称名士”, 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 讲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一起讲, 用比较文学的方法讲唐诗,当为第一人。 钱钟书先生名气大,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有时喜欢玄虚,不是很清楚地讲出来, 而是提示学生,要靠自己去体会。 最厉害要数清华四大导师里的陈寅恪, 上课了,夹一个包袱进来,从不看书, 对各路材料历历如数家珍, 古书段落信手拈来,原话一字不差。 教历史,上课第一天就说, “前人讲过的,我不讲; 近人讲过的,我不讲; 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 我自己过去讲过的,我不讲。 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学生当中没几个人听得懂他的课, 倒引来冯友兰、吴宓等教授旁听。 陈寅恪 联大实行“自由教育”, 有时候一门相同的课, 二三个教师同时担任, 各讲各的,各有特色,“唱对台戏”。 闻一多与沈有鼎,同讲“易经”课, 经常互相旁听,这就意味着自由选择, 意味着开阔视野,意味着学术对话。 此外,教授间,对立的观点争奇斗绝, 哲学系贺麟教授欣赏王阳明的“心外无理”说, 反对理在心外,冯友兰观点则正好相反。 但不管是贺先生还是冯先生, 都受到了学生的尊重, 听了不同观点,学生也受益颇多, 至于如何思考,全在个人。 狂儒刘文典 狂儒刘文典曾在安徽大学当校长, 蒋介石到安徽时,请当地名流见面。 蒋介石注重个人仪表,刘文典其貌不扬, 蒋介石问:“你就是刘文典吗?” 刘文典回了一句:“你就是蒋介石吗?” 当场把蒋介石给气了个半死。 刘文典是研究庄子的专家, 有时他讲课,吴宓跑去旁听, 刘闭目讲课,每到得意处, 便向后排张望,问道: “雨僧兄以为如何啊?” 吴宓就起立,恭敬地点头回答: “高见甚是,高见甚是。” 两位名师一唱一和, 全班哄堂大笑。 学生校外地质考察 为讲《月赋》一文, 刘文典特意选在十五月圆之夜, 当着一轮皓月开讲: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师生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学生问他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 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 “‘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 ‘世’是要明白人情世故; ‘音’是文章要讲音韵; ‘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 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 如此生动、有趣的讲述, 学生焉有不能精进之理? 06“这个问题,请说说你的看法。” 杨振宁先生曾写道: “我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联大念过书, 因为西南联大的教育传统是非常好的, 这个传统在我身上发挥了最好的作用。” 张瑞蕃年就读于联大物理系, 至今难忘联大民主的学风: “老师从不强迫学生学什么。” 相当多的教授主张“通才教育”, “打好‘博’的基础,才易于求专求精。” 课时安排上,让学生充分自学, 去独立思考,自觉钻研, 不读死书,不死读书。 西南联大操场 后来,沈从文在美国讲学, 美国人问他:“西南联大八年, 条件那样差,生活那样苦, 为什么联大短短八年的时间, 出的人才比北大、清华、南开30年还多?” 这位作家回答了两个字:自由。 在“教授治校”管理机制下, 联大秉持“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 创造了民主和谐的治学环境, 给了学生们足够的发展空间。 翻译家何兆武口述《上学记》中提到: “没有点名、出操升旗,也不呼口号。 个人行为绝对自由。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看的书才看,喜欢听的课才听。” 何先生联大七年读了四个院系, 读工学院,觉得没兴趣, 于是转入历史系,考了哲学系研究生, 后来又觉得无趣,转去学了外语, 在此基础上才有日后的成就。 何兆武先生 最可贵的是,联大师生之间, 平等、诚挚,关系和谐,教学相长。 哲学家金岳霖讲课的时候, 会突然叫起一个同学的名字: “这个问题,请说说你的看法。” 有时,干脆让学生讲上十多分钟。 更有甚者,同学当面顶撞金先生: “您的看法有矛盾,不对!” 金先生不以为忤,不断地附和: “唔唔,有几分道理。” 后右一,金岳霖 年秋的一天上午, 赵瑞蕻在一间教室里看书, 忽然七八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原来是华罗庚和几位助教及学生。 一个人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验算起来, 写了许多方程式,边写边喊: “你们看,是不是这样?” 马上有人起来:“你错了,听我的!” 边讲边在黑板上飞快地写算式。 华先生拄着拐杖走过去说: “诸位,这不行,不是这样…” 几个人越吵越有劲,吵了一个多小时, 华罗庚说:“快十二点了,走,饿了, 先去吃点东西吧,我请客!” 杨振宁的准考证 非但有学习的自由, 政治上,也尊重学生思辨。 当时在联大的宿舍里, 有一个特别“奇葩”的景象, 因为各个同学有不同立场, 晚上没事,大家一阵海阔天空, 有骂蒋介石的,也有拥护蒋介石的, 床位之间激烈辩论,争得面红耳赤。 可一觉醒来,大家关系依然很好, 还约到一起去校外泡茶馆。 任何思想,哪怕偏激乃至“异端”, 在联大都有存在的空间。 自由并不意味着可以放纵, 联大对学生功课审核之严苛, 放到今日来看几乎无法想象: 联大前后注册学生多达8千人, 实际毕业的人数4千人都不到。 每一个学分都必须严格修到位, 如果不及格,就要从头重修。 为达到梅贻琦所言“通才教育”, 西南联大还有一项硬性规定: 文法学院学生,至少必修一门自然科学, 可在数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生理学、地质学中任选。 而不论文理工,所有的学生, 都必修中国通史、西洋通史、大一国文和大一英文。 没有这些基础学科拓展思维, 一个学生又谈何精研学问? 联大学生张凤鸣回忆: “年我入学时,班里有40多名同学, 毕业时仅有20多人。每学期应修学分中, 1/3不及格就要留级,1/2不及格就要退学。” 一个学生考了59.5分,去跟教务长求情。 被教务长拒绝,学生愤愤然道: “59.5分跟60分有什么区别?” 教务长回答:“如果没有区别, 59.5分和59分也就没有区别, 以此类推,60分和0分又有什么区别?” 联大学生周锦荪老人因参加地下活动, 没时间重修错失的2个体育学分, 直至两鬓斑白,也没拿到文凭。 对于梅贻琦的严格要求, 学生曾有抵触,在教室墙外, 用粉笔写上“打倒梅特涅”。 这是用年维也纳三月革命时, 工人、大学生反对奥地利专制独裁者首相梅特涅的名号,来影射梅校长。 岂料,月末校会上,梅先生重申学习纪律, 并且说:“抗战时期,办学不容易。 学生如不勤奋向学,应当有愧于心。 说我们是梅特涅,我们就是梅特涅! 但考核标准绝不降低!” 07“一定要参加国民党,我宁可不做院长。” 西南联大研究者杨立德认为, 联大成功的原因很多,其中一点, 是她保持大学本来的样子,而非“衙门”。 此言出自狂儒刘文典,“大学不是衙门”。 当初北大先贤蔡元培竭力反对行政干预: “我是个痛恶官僚的人, 能甘心仰这些官僚的鼻息么?” 学者谢泳翻阅联大史料得出结论: “国民党也千方百计想在大学插足, 收效不大,教授不买这个账。” 昆明遭遇空袭,联大被炸宿舍 教授对于上边的命令, 若感觉不合理,要么据理力争, 要么就公开抗议。年前后, 国民党想加强对西南联大的控制, 要求担任院长以上职务教授入党, 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听了说, “一定要参加国民党,宁可不做院长。” 到头来也没人敢把他怎么样。 政治学系教授张奚若参议党政, 当着蒋介石批评国民党腐败、独裁, 说国民党“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蒋介石听了很不高兴,说: “欢迎提意见,但别太刻薄。” 盛怒之下,张奚若拂袖而去。 后来,他接到开会通知和路费, 当即回电:“无政可参,路费退回。” 从此再不参加国民参政会。 吴晗先生苦心写出《朱元璋传》, 已待付梓,却被出版部门审核:“能不能把朱元璋的‘红军’改一改? 要是改了,钱还能多给一点。” 妻子当时重病在身,家境窘迫, 吴晗宁可不改、不出,不要稿费, 学生听了都潸然泪下。 吴晗与妻子袁震 联大坚决反对“官本位”, 校内只有“先生”、“学生”两种称呼, 教职员一律称“先生”或“某师”, 不会有“院长”、“主任”之称。 年,教育部明文规定, “三民主义为当然必修科目。” 对此,工学院院长吴有训不满: “什么三民主义,我看是三迷主义! 财迷、色迷、官儿迷!乌烟瘴气!” 闻一多发现同屋教师是国民党员, 专门就此向学校提出换房, 理由是“在房间里骂国民党不方便。” 联大开党义课时,讲师给学生鞠躬: “兄弟这门课是送的。” 中科院院士,吴有训 老师们不吃政府那一套, 学生们也不尿它那一壶。 陈寅恪先生赴国外治眼病, 因太平洋战争滞留在香港, 政府派飞机去接先生和同行教授, 岂料孔祥熙的女儿将飞机霸占, 带着洋狗乘飞机到重庆。 消息一经传出,联大师生震怒, 白天游行示威,高喊“打倒孔祥熙”。 吴晗教授愤然道:“南宋的奸相贾似道, 喜欢玩儿蟋蟀,人称蟋蟀相公, 行政院长爱洋狗,那就是飞狗院长。” 后来云南大学举行一次报告会, 孔祥熙忽然上台发表演讲, 旁听的联大学生集体转身而去, 把孔祥熙搞得极为难堪。 国家陷于灾难时, 人人都需要报国之心, 但联大决不向专制妥协, 不接受以国家名义来抹杀个性, 剥夺个人的权利和自由。 联大的知识分子既同仇敌忾, 在民族大义面前保持了气节, 又包容和保全学生们的个性, 既能够以国家的利益为重, 也懂得坚守人格独立,思想自由, 这对所有大学都是历史借鉴。 08“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谈及这所只存在8年的大学, 美国弗尼吉亚大学教授伊瑟雷尔说: “这所大学的遗产,属于全人类。” 联大尊重学者,不以官阶衡量人。 倚仗权势,非联大校风所能容。 民主、自由、科学、思想独立, 承接蔡元培“兼容并蓄”的思想, 永远是联大追求的办学标准。 这是一座“一中有多,多中有一”的学府, 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 而非“小人”的“同而不和”。 一座大学若是“同而不和”, 那只会越办越“小”。 正因为如此,短短8年, 联大创造了教育史上的奇迹, 为中国政治、经济、教育、文化、 科技、国防等各战线培育出骨干力量: “两弹一星功勋奖章”23位获得者,8位出自联大; 0年以来获国家最高科技奖, 科学家当中4位是联大学生; 新中国成立后的两院院士中, 联大师生有人,学生近百人。 抗日救亡的铁流中,同样有他们刚毅的身影。 九年间,先后共有1余名联大学子, 投身于抗日救亡的大军,14人牺牲。 西南联大做到了真正的育才育人。 学术上联大亦是一座高山: 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 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雷海宗的《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 都是不可多得的一代名篇。 费孝通在昆明东南郊的呈贡魁阁, 写出《禄田农庄》、《内地农村》, 家潘光旦在村舍编译出版了《性心理学》, 填补了中国人文科学的一项空白, 华罗庚在昆明郊区的几度寒暑中, 完成了震惊学界的《对垒素数论》, 还有张青莲的《重水之研究》、 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 冯景兰的《川康滇铜矿纪要》、 闻一多的《楚辞校补》、 冯友兰的《新理学》, …… 自年到年, 教育部举办五次学术评奖, 涵盖文学、哲学、自然科学等, 数千成果参评,一等奖共15项, 西南联大一所学校就占了7项。 多项成果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为中国各领域学科打下坚实基础。 同样在那艰苦卓绝的环境中, 杨振宁在两位导师的辅导下, 完成了一生中重要的学士论文, 李政道读完了他的物理学业, 为日后杰出成就奠定了基础, 最终两人获得“诺贝尔奖”。 “思想独立,学术自由”, 让联大绽放出无与伦比的光辉。 教授冯友兰在《南渡集》中, 写过一篇《大学与学术独立》: “对于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 国家社会要予他们研究自由, 要给予他们选择人才的自由。” 傅斯年的《贡献大学于宇宙的精神》, 一开头即说:“如果问办大学是为什么? 我要说办大学为的是学术,为的是青年, 为的是中国和世界的文化, 这中间不包括工具主义, 大学才有他的自尊性。” 抗战胜利,梅贻琦做最后演讲 黑格尔研究专家贺麟, 在联大写过一篇《学术与政治》: “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自由的, 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 学术有神圣的使命,任何人都不能侵犯。” 针对把宣传灌输与教育混为一谈, 社会学系教授潘光旦批评说: “教育者的职责是指导学生如何思考, 而不是思考什么。” 年12月,西南联大即将解散, 三校北返之际,梅贻琦高声宣讲: “联大没有强迫,只有诱导, 没有盲从,只有信仰。 联大的存在和光荣的获得, 依靠自由民主和活泼的传统, 联大绝不自私独占这全民羡慕的传统, 这传统必须普及全中国!” 年,冯友兰教授, 撰写《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 文中写道:“联合大学, 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 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 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 外获民主堡垒之称号, 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 这是中国一流大学应该看齐的目标, 唯有如此,社会才有更多健全的人、 独立的人、有思想和创建的人。 有力量推动发展的知识分子群体, 才能不汲汲于功利、营营于苟且, 还学术以纯净,利文化以昌明, 民族的复兴才更有希望。 赞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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