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哪家医院治白癜风好 http://www.bdfyy999.com/index.html

离歌

◎白山飞燕

1   小雪已至,清晨的空气里流窜着凉飕飕的气息。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过膝的轻薄长羽绒服,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手机在双肩包里震动了一下,掏出一看是父亲发来的信息:“梨茵,丁巧婆病重,赶紧回来。”家里如果没有严重的事情,父亲一般不会催我回去,我赶紧从上班的路上回头,希望能赶上回乡最早的那趟车。   其实,丁巧婆待人不是很亲昵,她总是严肃得像挂在老屋神龛上的太奶奶画像,面容清丽,眼神冷静,所以总有一些令人敬畏的疏离感。父亲说她一直在念叨我,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总不会看人眼色,傻憨憨地跟在她身后,要么觊觎她压在箱底的那一件红嫁衣,要么贪吃她刚出炉热乎乎的桃花糕,而她,在一生的落寞中我是唯一一个不顾嫌弃肯黏上她的人,所以她待我总是有一丝温和的。   丁巧婆是一个极其端庄的女人,她全身上下总是清爽干净,就连偶尔被风吹散的碎发,她都不会让它们在空中停留太久,总会想着法子让那些随意逃离的发丝服服帖帖地靠在头皮上。   我的内心其实是很畏惧丁巧婆的,可是我偏偏又喜欢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兰花的清香味道,连同她淡漠的神情,我都有一种想要探究到底的深深的好奇心,以至于后来这种好奇心渐渐演变成了对她莫名的依恋和崇拜。事实上,丁巧婆每次回娘家,从来没有对我和几位哥哥报以亲切的笑,她很少应和我们乐颠颠跟在她后面奔跑的心情,一味地素淡清冷,常常惹得我娘在背后嘀咕她缺少人情味,让我们少巴贴她一些,我娘哪里知道我内心里对丁巧婆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丁巧婆身上一种内在的气质散发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一直在吸引我,指引我去模仿,以至于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路不停地发酵。   我二叔小生是丁巧婆的亲生儿子,爷爷为了保护他十八岁未婚先孕的妹妹,设计将丁巧婆骗进距离沅水镇几十里外的深山老林,拾掇干净以往长工守林的小木屋给她居住,派人日夜看守,并且让奶奶在家中假装怀孕,丁巧婆才免遭了被族人家法处死的厄运。后来,丁巧婆的亲生儿子小生成了她的侄儿,丁巧婆便由着命运嫁给了她父亲许配的人,一户有钱人家的瘸腿儿,小生长大以后并不知道有丁巧婆这个亲娘,而是到黑龙江的解放军部队服役,在北方娶妻生子一直没有回来。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变得冗长而又寡味,因为没有给瘸腿丈夫生出个一男半女,导致他气得跳起脚来再讨了一房小老婆,小老婆生出七八个子女以后,丁巧婆不堪忍受婆家的风言风语,只得净身出户,终身不愿意再嫁他人。   丁巧婆从瘸子家出户以后,在娘家人的帮助下进沅水镇开了一家糕点小卖铺,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她一辈子严肃安静,如果不是意外偷听到关于她的秘密,我崇拜已久的丁巧婆在世人眼里仅仅只是一位心灵手巧、清高独立而又命运惨淡的孤单女子,她的身上似乎挖掘不出什么动人的故事,直到爷爷病重的前些日子,天气晴好,父亲将爷爷抱到四合院的天井中央晒太阳,爷爷也许是自觉不久于人世,终于将封存心底几十年的关于丁巧婆的爱情故事说于父亲听,而我也是不经意之间偷听到了她隐秘的往事,心里瞬间涌出无限悲凉,我家静安雅致、清冷素淡的丁巧婆,前生竟然有过如此轰轰烈烈的爱情。

  2   天空下着细细的雨,像她的发丝,有了入秋的微凉。她舔了舔唇,很干燥,和内心一样焦渴无力,只好放下绣花针,起身去关上窗子,屏蔽掉商贩们络绎不绝从远处传来的叫卖声。她等着深夜黑暗倾泻一地,世界万籁俱寂时张营生从邻家租住房子的阳台上攀爬过来,轻轻拥她入眠。他们已经这般度过了大半年的岁月,日子数着数着很长,过着过着也很短,她的父母自始至终不知道她早已经将身许给了邻家租房子的男人,忙了一些日子,准备将她嫁给世家之交的瘸腿儿。关于这一场婚姻,她是极其抗拒的,整天哀求父母退掉这门亲事,母亲每次难过地别过头去看父亲,父亲却总是板着脸教训她:“心不可以比天高,需要知地厚,男方虽有腿疾,可是人家家底殷实,你嫁过去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你还图什么?”她心如死灰,明明知道父亲就是为了与男方父母许下的一句承诺:“不管来生如何,只要你有儿我有女,定要成为亲家。”她深知父亲是将个人信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人,只得以死抗拒,三番五次均被兄嫂救回,如此这般也无法撼动父亲已经决定了的婚事。   她遇到了一个一见倾心的叫做张营生的男子,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去寻死,她的激烈只为了掩饰后来的逃离,她想与己琴瑟已久的张营生,与己誓守终身的张营生一起逃离,于是她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行李,只等时机来临,跟他奔走天涯。   她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回忆青春萌动的时光。邻家的房子住进来一个好看的男人,二十几岁左右,眉眼清秀。她喜欢偷偷地看他安静地坐在阳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看书,白色的瓷杯子在他的手指之间握着,总是有一种温文尔雅的弧度。他抬头远视的刹那,目光不经意地瞟过阳台,清澈的眼神立刻将她折服,她的世界顿时豁然开朗,心底一潭死水如沐春风,轻轻荡漾开来。   邻家的阳台和她家的阳台只有两排半身高的雕花栏杆之隔,相距不到半米。他们都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男的喝茶,女的继续手拿女红,穿针引线,他们其实都在悄悄打量着对方,他终于忍不住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白瓷杯,杯中正袅娜地升起热雾,她微微一笑,然后勾下头假装继续绣花,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仍然在注视自己,脸上不由自主生出两朵粉红色的云霞,心像奔腾的野马四处撒欢。   他饶有兴趣地观赏着她的样子,像发现一株静养在青花瓶中的百合,端庄、含苞待放、幽香袭人,他的内心怦然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丁巧。”她面红耳赤地回答他,一种大胆也由此而生,反呛他一句:“你倒是好奇我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呢?”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干净灿烂的笑容,眨了眨眼睛,有些狡黠地回应:“营生!”   “营生。”她小声喃喃地念叨,他轻声应答:“哎!”她被他有些暧昧的音调弄得大窘,连忙起身窜进闺房里,以至于针线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丝线团撒得到处都是。   他看着她的窘态,笑得身体不停地抽颤,可是又不敢太放肆将声音传开去。她跑回房间以后,又偷偷地隔着窗子看他,见他不休不止地笑,有些生气,干脆推开门重新站回阳台,正面倚着雕花栏杆,对着他嚷嚷:“占人家便宜还笑过不停,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正经人。”   他使劲忍住再笑的冲动,慢腾腾起身,走到与她相隔半米的栏杆旁,上齿轻咬着下唇,拿有些委屈的眼神看着她,他们站在各自的雕花栏杆旁对视几秒,他突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我很喜欢你!”她的脑袋一片空白,血液“轰”地一声瞬间窜遍全身,在她还来不及转身逃走之前,他伸出手轻抚她的脸庞,距离刚好,她瞬间勾下头去,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想着赶紧逃离他的手掌,可是她的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任凭他弯过腰轻吻她的额头,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她却与他仿佛相知数年,刹那间心里念念不忘这种亲昵的感觉,时常停下手中的事情掩嘴偷笑,心像掉进了蜜罐里一般,甜得让她自己也感觉到齁。然后,他们亲吻近身,然后他们夜晚房间秘密幽会,她在这种神奇而又刺激的爱恋中,不知不觉成为了他的女人。

  3   “丁巧,下来吃夜饭!”母亲用地道的酸汤话在楼下叫她,她从无尽的幻象中回过神来,慌忙将清理好的包袱收藏好,大声应了一句“哎”,急匆匆掩好房门,快步下楼到堂屋陪父母哥嫂以及其他家人吃饭。父亲板着一张冷峻的脸,端端正正地坐在八仙桌的上方位,哥嫂和母亲分别在左右一方,她挨着母亲的身子,怯怯地上场入席,席间谁也不敢说话,她的小妹七巧嚼饭的声音大了些,父亲将筷子放下,用威严的目光盯了一会儿七巧,七巧见状吓得不知所措,脸色苍白,不得已只好勾下头去。母亲似乎有些看不过意,想稍作安慰,见父亲嫌恶的神色,自己也噤若寒蝉。   丁巧兀自用餐,乖巧温顺,一场夜饭下来,无风无浪。父亲离席以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小妹七巧便狼吞虎咽起来,母亲和兄嫂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好大声呵斥,只敢用手势进行无声指责。   母亲催丁巧洗漱完毕,让她回楼准备绣品。为了这一场婚礼,全家人紧张至极,惟有丁巧自己倒像放飞了的小鸟一般快乐,谁也不知道她的心事,以为她已经将父母包办的婚姻看开,无力抗拒以后心中释然。   嫂子在一旁用目光示意母亲,提醒母亲观察丁巧走路的蹒跚模样和有些臃肿的身子,母亲大惊失色,感觉天像塌下来一般,慌忙告诫嫂子,什么事都不可对外声张,自己则关起门来厉声拷问丁巧,丁巧愣是不吭一声,母亲只好死命掀开丁巧用布条紧紧裹住的腹部,瘫坐于地,失声痛哭。   她的母亲最终还是告诉了她的父亲,按照以往的脾性,只要家里谁犯了错,父亲都会在堂屋里暴跳如雷,拍着八仙桌子,拿着绳子逼迫犯错的人跪在神龛面前悔过,直到他满意为止。可是这一次,她的父亲并未如此,而是无声无息,一夜之间白了头发,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婚期将至,家里的空气凝结了一般让人窒息,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她心急如焚,只想快些逃离沅水镇,每晚都在等待张营生跨过雕花栏杆,她要与他一起逃奔天涯。那些日子,每一个漫长的夜晚都成了一种煎熬,而张营生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日渐绝望,感觉美好的人生像烟火绽放的瞬间落幕,爱情的余温被习习的冷风吹得沁凉,一切仿佛未曾发生,斯人已经不知所终。   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美梦,醒来还是两眼无尽的茫夜,内心几近崩溃,可是她无意中看见父亲母亲两鬓增添的白发,又不敢做出决绝之事,只好忍气吞声。   很多时刻,她似乎还看见温文尔雅的张营生站在对面,轻声呼唤:“丁巧,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该来的始终会来,当她的母亲狠命地拉她下楼受审的时候,她手里还拎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袱,灵魂出窍一般任凭父亲的细绳鞭笞着自己的肩背,肌体的撕裂让她感觉痛快无比,她面带微笑承受着暴风雨一般的惩罚,母亲和哥嫂以及小妹们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她却风平浪静,父亲终究是累了,不停地喘气,全身颤抖地指着她,又不敢大声叫骂,生怕外人听见扩散了家丑,一口鲜血吐于地上,不到三天便恨恨地离开了人世。   一场临近的婚事,一场凄凉的丧事,让她声嘶力竭疲累至极,她穿着宽大的麻衣跪在父亲的灵柩前,心痛得无法呼吸。她的世界从此被分裂开来,一半是曾经彩霞满天的灿烂,一半是乌云密布的苍茫,她感觉自己是折翼的大雁,往东往西都没有归途。

她再也见不到父亲,当然再也没有见过张营生,以至于茫茫人海,谁也没见过张营生。   父亲的丧事过后,张营生消失过后,她万念俱灰。整日整夜不吃不喝,母亲强行拉她下楼吃饭,她则痛哭流涕请求哥嫂和母亲将她处以族刑,让她沉塘洗尽罪孽,母亲一巴掌甩到她的脸上,咬牙切齿小声警告她不要将家丑丢到门外去,以免哥嫂以及妹妹们跟着受辱,她从此噤声,整日以泪洗面,心里恨着张营生,夜深孤寂又时刻想念着张营生。   哥嫂以服孝一年为借口推延了她的婚期,未婚夫家是父亲的至交好友,自然应允,只等她服孝期满再迎娶她过门。她恐惧嫁给瘸子的那一刻到来,身死不成,又想逃离沅水镇,一心只想找到张营生问个究竟,他对她到底有多少真心,母亲则告诉她张营生实际上是已经有了家室的人,他因为拈花惹草被自己的父亲驱赶出门,在不久前被抓了壮丁。她无法相信温文尔雅一身书卷气的张营生会是如此不堪的人,她甚至质问母亲,是不是她跑到军衙告状使得张营生被抓了壮丁充了军,母亲气得无语,在哥嫂面前泣不成声,她则在楼上的闺房里哭得天昏地暗。   哥嫂和母亲商量送她进深山老林的小木屋里,以免惊扰族邻家丑外扬,母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也别无他法,只好依计而行。嫂子在哥哥和母亲的授意下,骗说陪她去找张营生,她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拿起包袱就跟随嫂子坐在马车上离开了沅水镇,到几十里开外的深山老林,才明白当下的处境,又想到了寻死,无奈在几个强悍的陌生女人和男人看守的情况下,一切由不得自己,只好绝望地生活了几个月,艰难地生下了一名男婴,哥嫂则成了孩子的父亲母亲,孩子的名字叫小生。

  4   丁巧婆在沅水镇的大街上有一间店铺,狭长的木房子,楼下背街的半间是糕点作坊,当街的半间是卖糕点的铺子。楼上是她生活起居之所。糕点作坊与卖糕点的铺子有门连通,前后总有穿堂风来来去去。她的糕点作坊历来纤尘不染,雕花的窗格子上总是与众不同地贴着干净的纸,要么是淡蓝色的,要么是浅紫色的,要么是米白色的,一律素净。她是从来不让我们小孩子进作坊的,说我们小孩子汗馊味儿重,灰尘仆仆、吵吵闹闹会破坏糕点的味道。不做糕点的时候,丁巧婆会拿起一圈白色的或者红色的段子布帛,坐在铺子里不停地绣花,即使眼神不好,她仍然叫我给她穿针。她绣了很多帐檐、枕头、乃至被面,其中有一件深红色的锦缎嫁衣,前胸后背是两朵浅粉色的牡丹花,领口、袖口和下摆绣着些许白色的或者黄色的牡丹花瓣,花瓣儿活生生,似乎要从轻轻摇动的枝头坠落于地,我摸着爱不释手,问她:“姑婆,你是在给我做嫁衣吗?”她微笑着轻声啐我:“呸,小孩子家家的,也不害羞。”我笑,心里自鸣得意,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不给我做给谁做?可是,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瞬间闪过的悲凉,七八岁的我当时并不明白这一丝悲凉的含义,然而它却深深刻进我的脑海里,像她手中拉伸的彩色丝线,绚丽斑斓而又让人心疼。   丁巧婆年轻的时候,常去她糕点铺子的顾客通常都是女眷和孩子们,男人则很少有人去,据说是为了避嫌,更多的还是忌讳族规“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训诫,等她五六十岁时,大概女人的姿色稍微褪去了一些,男顾客才开始多了起来。糕点铺生意忙的时候,父亲常常差遣我去帮她看店,我也总是乐意去的,得了父亲的号令以后,一蹦一跳去给她添乱,时不时趁她不注意偷吃糯米糕,她看见了也不打不骂,只小声警告我没洗手吃东西会肚子疼,我压根不信,因为偷吃好多年都不曾疼过,她无奈于我的顽皮,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一个女客来买糕点时才拍开我脏兮兮的小手,这个女客就是她前夫瘸子的小老婆。瘸子的小老婆嘴是很甜的,姐长姐短地叫着,每一次来买糕点都会大声地嚷嚷:“丁巧姐,给我来两斤紫薯糕嘞!”丁巧婆总是面无表情,但每次生意还是要做的,给她称好糕点,让我拿出事先折叠好的纸袋子方方正正包好,递给瘸子小老婆,小老婆眉开眼笑,讨好地将钱交给我。丁巧婆一般不摸钱的,都是客人自己数好放到柜台的铁盒子里,我去帮忙就是给丁巧婆收钱、数钱,一扎一扎捆好,交给父亲保管起来,余留则拿来做糕点铺的本钱和她的生活费用。   瘸子的小老婆爱走猫步,一摇一摆风情万种,镇上所有的八卦都是从她的嘴里透露给丁巧婆的。丁巧婆对瘸子小老婆的闲聊唠叨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但是瘸子小老婆从来不会看人脸色,自顾自说:“丁巧姐,辽源镇一个从台湾回来的国民党张老兵到处打听一个叫做丁巧的人,那个人是不是你啊?”丁巧婆全身一震,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猛地放下手中的绣品,抬起头睁大眼睛生气地瞪着瘸子小老婆,忿她:“你瞎咧咧什么呢?世界上叫丁巧的人多着去了,没事别在这蠢嚷嚷。”瘸子小老婆第一次被丁巧婆呵斥,只好提着糕点尴尬地走开了,一摇一摆的,姿态仍然风情万种。

  5   晚风微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血液像沸腾一般,全身上下都在发热。她的耳畔一直反反复复重播瘸子小老婆的那些无聊话,张营生的名字和面孔也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来来回回折磨得她彻夜失眠。   她终于下定决定去找张营生了,迈出这一步她花了几十年。   远山青黛,净流寒鸭,白墙青瓦,辽源镇和沅水镇都是这样历史悠久的古镇,高高的白色马头墙围起来的各家各户的院子,还有那清雅淡然、简约朴素的小街小巷,石板路泛着悠悠青光。她不知道张营生的家在哪里,又不好找人打听,只得在各条巷子里走来走去,她希望遇见张营生,可是她没有遇见张营生。到了傍晚时分,她只得怏怏地坐车赶回沅水镇,次日又如此这般往返。那段时间,糕点铺几乎无法开张,因为她的心思已经不在店铺经营上,她在沅水镇与辽源镇之间游走了几个月,精神时而亢奋时而萎靡,也许没有遇见张营生,也许遇见过张营生。   她终究是要继续活下去的,时间长了仍然无法找到张营生,只好渐渐将精力放在了做糕点上。春日来临,沅水镇东头的桃山坪开出一大片一大片灿烂的花朵,群蝶飞舞。她穿梭于桃林之间,专挑带着露水颜色鲜润的花瓣,摘于竹篮中拿回家做桃花糕。她想起张营生第一次吃到她做的桃花糕时一脸惊叹的样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眉毛上扬,俊朗干净的脸熠熠生辉,她仿佛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这些气息总是在深夜来临时惊扰她的清梦。一蒸锅桃花糕出来了,糕点铺子里里外外香气四溢,周边的男客女客纷纷被吸引过来,大包小包带走,瞬间将桃花糕抢了个精光。她在端出糕点时事先留了几块,用锡纸盒装好,藏于阁楼的房间,尽管每次都被娘家那淘气的侄孙女儿偷吃掉一部分,她仍然每天坚持这样做。每当夜晚临床时分,她几乎每天都要做出同一个梦,张营生微笑着将桃花糕咬上一口,两眼顿时睁得圆溜溜的,脸部瞬间熠熠生辉,满含柔情地叫她:“丁巧,这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喜欢你。”   一个春日的早晨,有些白雾,轻风拂地,湿润的空气里渗透着些许花草香味,沅水镇东头的桃山坪已是落英缤纷,她将装满花瓣的竹篮挂在一棵有干丫杈的桃树上,蹲下身来系已经散落的解放胶鞋带子,一双黑色的皮鞋呈现在她眼前,她惊惧地抬起头,竟然看到了张营生,苍老的张营生,额头刻着年轮,皮肤失去了弹性,全然没有了年轻时期的光泽,虽然轮廓还在。她跌坐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仰起头张着嘴,死死地盯着张营生的脸看,石化了一般,她差点认不出张营生来,可是,这分明就是她在心里念叨千万遍诅咒千万遍的张营生。   张营生伸出双手,弯下腰将她拉起来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其实早已经泪流满面,几十年的委屈和脆弱在刹那间倾泻而出,自是无法控制表面的坚强与淡漠,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颤抖,他们相拥而泣。   那一个早晨,雾太浓烈,阳光出来得太迟,以至于她全身寒凉,回家躺在厚实暖和的床上,仍然感觉全世界像在下雪,张营生只能拥抱了她一个小时左右,不得不依依惜别,他说他已经有了家小,他们都等着他的钱去建造房子,他只给她的无名指戴上了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转身离去,背影无奈而又凄凉。

  6   他想他的人生是悲观的,是骨子里的悲观,在辽源镇的张家大院里,没有谁会理解他焦灼的心情,睡在身边的小脚女人更是不能体会他的心情。他转过身去看她熟睡的脸,像在梦里微笑,甜蜜而又羞涩。她的睫毛很长,像一把扇子,其实也是一张俊俏的脸蛋儿,他却有些恐惧感,他的人生如此茫然,现在却有了个陌生女子突然睡在了身边,这种现实感太过突兀,让他不知所措。这个女子竟然将要与他过上一辈子的日子,他得对她的吃穿住行负责,而他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喜欢什么,她有哪些爱好,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难过得无法自持,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抖索着身子摸下床去,在衣兜里找到了烟和火柴,坐在床沿点上一根烟,深深吸了几口,烟味比平时辣呛,引起他一阵轻咳。   他走出房间,坐在院子的天井边上看天空中的月亮,静谧的夜晚,烟在手指间自我燃烧,像他躁动的灵魂,不安地绕升。   他想起这个女人下午进门时的样子,蒙着红色的盖头,像一个木偶,被婶娘牵着走进堂屋,和他机械地磕头拜见高堂,在众多亲朋的嬉笑声中对拜以后进入洞房。   媒约之言父母之命促就了一桩婚事,他整晚都耷拉着脑袋,心里怅然若失,丁巧的背影不由自主跳入脑海里,一件浅灰略白款式简单的旗袍包裹着她修长的身材,凹凸有致,鬓间两条蜈蚣小辫圈到脑后,用深蓝绳线束成一咎,铺在肩背的头发像锦缎一般直垂腰间。她原本是要径直路过绸缎铺子的,可能是无意中瞥见绸缎庄柜台上的彩色丝线,便又折转身来走进铺子。她礼貌地朝掌柜笑了笑,一口贝齿整齐洁白,漆黑的眼睛晶亮晶亮的,瓜子脸上净透的皮肤饱含水分。丁巧就这么亭亭玉立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看得发呆,咽部的口水不由自主从喉间吞了下去,自从在省城的学堂满腔热血参加国民军一直到抗战胜利,他从未见过如此清雅素静的女子,要不是不想卷入内战,从战场逃走归来路过沅水镇,途中住进了朋友家的绸缎铺子,他可能无缘见到丁巧。丁巧当时并未注意到他的存在,完全被柜台上的彩色丝线吸引,她与掌柜交谈,轻言细语,脸上总是面带微笑,笑容有些甜味儿,让掌柜的不由自主给她优惠了不少价钱。她低头挑选丝线时,一袭淡淡的兰香味道若有若无萦绕在他的鼻间,他站在朋友的身边,心脏砰砰砰跳过不停,像久旱遇见甘霖一般,青春一夜之间遭遇了一场洗礼,单相思顿时蓬勃激扬地生长。

他拐弯抹角终于向朋友的父亲打听到了这位挑选丝线的女子叫做丁巧,是沅水镇老街徐记中药铺掌柜的长女,大家闺秀,徐记中药铺就在朋友已故姑母家的隔壁。朋友姑母一家本有五口人,一年之内莫名其妙全被死神夺走性命,房子因此被视为凶宅,空置多年无人敢住,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私底下跟朋友透露了自己的心思,朋友央求自己的父亲要了姑母家老宅子的钥匙,原本准备让他入住,好近水楼台捕获丁巧的芳心,结果却被父亲派出几个家丁来,捉他回辽源镇张家大院完婚,他的人生从此就变成了这种悲哀的结局。   他抬头看天,天空星光闪烁,像他思想的火花一般跳跃,遥远而又清凉。他很不甘心,烦躁地站起身来,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他的父亲冷不丁打开了房门,轻声责备他:“你走来走去瞎闹腾什么呢?赶紧回房睡觉去,别影响了其他人!”他瞪着父亲站着的方向,想说上几句怨言,忿父亲几句,可终究是鼓不起勇气来,只好垂头丧气怏怏地走进新房去。新娘坐在床沿上,已经将油灯挑起来,头勾得低低的,他见新娘一副栖栖遑遑的样子,貌似有些委屈,终究是不忍心冷落了她,一声不响将她搂上了床去,完成该完成的事,遂了父愿,可是自己的内心却像被利器穿透了一般,胸痛得无法自持,弓着身子背对着身边的女人,狠狠咬住自己的拳头,眼泪决堤一般哭得一塌糊涂。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自己是没有选择的,他心里惦记着丁巧,也许他们命中注定没有缘分,可是他仍然在潜意识里想到了抗争,他将青春的叛逆无形之中潜移默化成自由爱恋,可是他仍旧逃不脱这种被家长摆布的命运,一直以来,父亲的强大总是让他找不到出路,他的出路就是不断地逃离,从学堂到战场,从战场到沅水镇,然后再到丁巧,可是他却躺在了父亲准备好的温床上,与一个他从来不关心的陌生女子一起准备苟且偷生。

  7   阳光有些干燥,他的内心焦渴成烟。新婚的第二天,他找了很多理由想要再次挣脱父亲的视线,终究是奈何不了那群家丁的蛮力,一次又一次被捉回辽源镇的张家大院。新婚之后的一两个月内,他像个傀儡一样生活,行尸走肉一般把自己的灵魂放进尘埃里,没有信仰,乖巧温顺。也许是父亲有了些许愧意,竟然破天荒让他和管家一起到沅水镇的渡口管理货运,他逮住机会卷走管家手里掌握的所有钱财,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再次玩起了失踪。他的家人四处找寻,谁也不知道他就住在沅水镇徐家药铺的隔壁,整日整夜闭门不出,一日三餐完全靠朋友悄悄送吃送喝,时间长了,他的家人找不到他的踪影,无奈于他桀骜不驯的性情,只好听之任之,哪怕是与他拜堂的女人身怀六甲,而后一对双胞胎儿女瓜熟蒂落,都没有再去刻意打听他的下落,只希望他历经磨难以后再次顿悟归来。   他又看到了丁巧,她像一株盛放的百合,伫立在阁楼的阳台上,正出神地盯着天空的云朵,完全不知道他在看她。   天气暖和的时候,丁巧喜欢在自家的阳台上绣花,他在相邻的阳台上喝茶。他跟她打招呼,她微微含笑,羞涩不语,他的内心瞬间安宁起来,他喜欢这种阳光灿烂的感觉,没有战争的硝烟,没有世俗的困扰,没有人言纷争,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温情脉脉而又甜蜜的两个人,丁巧就是他的全部喜怒哀乐。安静的夜晚,他们相亲相爱而不被人打扰,这是幸福人生的巅峰时期,他将她轻轻拥在怀里,像在枪林弹雨的战壕里轻轻拥抱着自己的生命,他总是害怕世界被人粉碎的那一天。   他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遗弃的那个小脚女人,想起了自己一生委屈求全的母亲,心里有些难过和愧疚,可是,他又不想被命运束缚,不得不做出了违逆良心的叛逃,人生难得两全,他不得已选择了让自己的内心逃生,他爱上了丁巧,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包括整个人生。   为了能够与丁巧过上正常的双宿双栖生活,他决心带着丁巧离开沅水镇,远走他乡。正当他收拾行李的时候,有人敲门,他警惕地藏住已经整理好的箱子,隔着门缝往外看,是丁巧的父亲徐记药铺掌柜,他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打开大门迎接来客。   两个人,长者与晚辈紧张的对话。两杯茶,水雾缭绕,谁也没有心情沾上一口。他低着头听她的父亲训诫自己,一句也不敢多言。他想等她的父亲火气降温,她的父亲却是越说越生气,义正辞严:“你不要妄想有什么好结果,我早调查清楚了你的底细,你区区一个逃兵,一个浪荡公子,有了家室还践踏良家女子,如果再不收敛滚出沅水镇,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全家覆灭。”他想为自己的爱情抗争,不得不低声下气,语音恳切,将他和丁巧刻骨铭心的爱恋说与她的父亲听,期待得到谅解和认可,她的父亲听了却气得全身发抖,又不好厉声发作,生怕别人听了去,只好铁青了脸咬牙切齿威胁他:“丁巧是清白世家的女子,早已经许配他人,倘若族人知道她与你这等已婚男人偷偷摸摸苟且不堪,别人岂能放过我家,你若不想死,就赶紧滚。”看到她的父亲如此决绝摔门而去,他全身骤冷,哆嗦一下赶紧收拾好行李,抓紧时机立即带丁巧离开。   漆黑的夜,他心急如焚,丁巧的家里响起了鞭笞的声音,他恨不得穿透了墙壁替她受刑,正当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门被人踹开,一伙人蜂拥而至,他在一阵乱棍中迷迷糊糊感觉被人用马车送到了很远的地方,清醒过来时已经身在国民军营。   从此以后,丁巧便成了他悬挂在黑夜里的梦,她总是温柔含笑,轻轻叫着“营生”。

  8   空寂的夜,月光清明,她的时间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有蝴蝶翩翩掠过,有春天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昨日的烟花渐凉,她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力奔跑,身体的每一处结构都在回应,她只想快些遇见张营生,遇见只相处过大半年却爱恋了一生一世的张营生。   她终于又遇见他了,他坐在轮椅里,嘴眼歪斜的样子,有一个瘦小的老年女人推着他缓缓路过。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她,目光温柔却不言不语,原来他花了很大的价钱买到了沅水镇老街那一块曾经租住过的凶宅宅基地,重新建造了四合院的房子。   沅水镇盛开着一大片桃花,她穿着几十年前亲手刺绣的红嫁衣,坐在落英缤纷的桃林,远远地看着张营生的灵柩入土,张营生的身体却年纪轻轻地站在她的面前,明目皓齿地对着她微笑:“你好,丁巧!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她双目含泪,委屈地撅着嘴,小声哽咽地骂他:“你个挨千刀的,我等你几十年......”张营生泪流满面,无声无语,一阵风吹来,他愧疚地化成了一缕青烟,她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嘶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张营生!张营生!”一次次摔倒于桃林间,张营生却决然离去,一如那日她被强行塞入花轿嫁入瘸子家一样,让她感觉万箭穿心。   全身已然撕裂,她摇摇晃晃地回到单住的糕点铺里,一屁股坐在矮凳子上痛哭流涕,累积了几十年的悲伤汹涌决堤。张营生!她念叨了几十年的名字,如今已经灰飞烟灭,她全身的力量在停跑的刹那瞬间坍塌。   远山如黛,青鸟尤在,只是斯人已经离去。她毫不犹豫地将压在箱底的几尺白绫拿了出来,打了一个活结,费力地挂在木屋的横梁上,想一去千里,与世隔绝,要不是侄孙女贪嘴好吃猛然推门进了她的糕点铺,她也许早已经追他而去。      终于回到了沅水镇,丁巧婆却已经溘然长逝。我刚进屋门,便听到一挂鞭炮骤响,糕点铺子顿时烧起了纸钱点上了香烛,父亲手里抓着一件有着深深折痕的红嫁衣,我一看就知道是丁巧婆缝制的红嫁衣,他湿着眼睛悲伤地告诉我:“你怎么才来呀,她一直喊着‘梨茵、梨茵’,放不下你呢。”   唢呐吹响,父亲让我披麻戴孝给丁巧婆磕头,我面对满是皱纹的丁巧婆遗像,心中默念:“愿您已经追赶上了张营生,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许是女主人公的姓氏巧合,抑或是我被这篇小说的文字“引诱”着走进了一条忧伤的巷子,莫名其妙地,竟然生起了戴望舒般的情绪,直把“丁巧”当做了“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文字时空,心绪乱码,情愫雷同,哀愁切合,小说中的人物遭逢,却带着我踅进了诗意般的场景,宛若去了民国那时的某年某日属于戴望舒的那条雨巷——难道不是么?这位“静安雅致、清冷素淡的丁巧婆”,分明就是“寒漠、凄清,又惆怅”那位“结着愁怨的姑娘”,连她后来所居住的“沅水镇的大街上有一间店铺,狭长的木房子,楼下背街的半间是糕点作坊”的场景,也仿佛就是一条幽深、阴暗的小巷,一如她的爱情和婚姻,在自己人生的“雨巷”中“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小说采用倒叙的手法,用现实的思绪来倒流时光、逆转时空,从丁巧情窦初开的时代,通过父母逼婚、无奈嫁人、净身出户、孑然终老一生等情节描写,勾勒出她悲情凄婉的人生线条。丁巧在嫁人成为“丁巧婆”之前,她有着一场类似崔莺莺之于张生般的丁巧之于张营生的“西厢故事”,只惜那“邻家的阳台和她家的阳台只有两排半身高的雕花栏杆之隔,相距不到半米”,却让丁巧和张营生攀爬了整整一生都未能最终走到一起,这一曲《离歌》惋唱,唱哑了悲情的喉咙,终究成恨成憾成殇,“听”得人寸断肝肠,“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深深的,是感受到的无限凄凉。整篇小说,文字行云流水,诗意般的情景描写,还真的“投缘”了戴望舒般的雨巷布景,难怪我在下按的时候,总在混淆着自己的思维和想象,但小说更深切的艺术魅力,不仅仅是书了一段生离死别的情感,更重要的以书情为箭,向包办婚姻、男尊女卑的封建势力精准地射去——《离歌》一曲,徒留长恨:请还我自由的爱情!

湘韵文学,成就梦想

作者简介

◎白山飞燕(湘韵文学网主编)

——————————

个人简介:爱好文学,喜欢逛街,听音乐,偶尔也会一个人窝在电火箱里看书,看电视,抱着笔记本写一些文字。现有长篇小说《静年如水已成烟》以及短片小说《烟坡地里向阳花》、《素花》、《回到清水塘》等作品发于文学网站,写作的目的,就是图一份自在和宁静,寻回往日的自己,因为喜欢而去做,因为热爱而去忙。

作者:白山飞燕

感谢您的阅读和赞赏,祝您快乐!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emazhuia.com/ymztx/9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