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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7

半个月前,在即将到来的体制编制调整之前,为退伍老兵送站时,主任孙绍峰也去了,穿着常服,戴着大檐帽,皮鞋擦得锃亮,挨个与老兵握手、拥抱,重复说着“不管怎么样,这里永远都是你们的娘家,欢迎你们空了回来走一走”的话。

眼睛红得像兔子眼,搞得他自己也跟个要走的老兵似的。有一个老兵挤过人群,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说,主任,全团这么多兵,您可能都不记得我了。

孙绍峰有些茫然,老兵两眼冒着光继续说,我站机关门岗哨,有一天晚上下岗后躲在值班室边上看杂志,您加班下楼看到我后,问我喜欢看啥书,我说喜欢看故事看小说,这事不知道您还记得不?孙绍峰笑着点头,记得这事,不记得你这人了。抹了肩章和领花的老兵嘿嘿笑了笑,又说,您当时还专门又跑上楼,给我拿了两本杂志,说让我学着写,今天,给主任报告下,我已经发表了一篇小小说啦。

孙绍峰笑着拍了拍老兵的肩膀,整个车厢热烈地鼓起了掌。孙绍峰咽口水的声音淹没在了掌声里。

通信员悄悄地跟随队的干部说,今年主任一趟列车都没落,能送的都送了。作为原单位的最后一批兵,丁一能够理解主任的心情,老兵的安全离队,算是为原单位画上了一个“句号”,主任这么做肯定是想把这个“句号”画得更圆更饱满。

站台上冷得要命,通信员递上大衣,孙绍峰摆了摆手。丁一掏了一根烟出来,递给他,又捧出打火机,给他点着火。孙绍峰也没客气,深吸了一口烟之后,抬起头望着载着大红花们远去的列车,说,那天你媳妇一进门,我就知道了她在下什么棋,不是眼睛出卖了她,是眼神出卖了她。丁一的脸立马又刷红了,吭哧吭哧半天没说话。

今天的丁一注意到,孙绍峰的脸色不好,不是暴风雨将至的阴沉,也不是百无聊赖的松垮,而是一种落寞。丁一看得出来,孙绍峰当着他的面翻书时表现出来的漫不经心是经过修饰了的,尤其是说到“你们这团麻总算是理清了,接下来该理我们自己”时,他那本来就明显的眼袋更饱满,更往下耷拉了。

对于眼前的这位两毛二,丁一发自内心地充满敬意,不是说他帮自己推到了连长的位置上,而是从工作层面来说,丁一确实佩服他,他工作富有激情,手段也充满艺术,最为关键的是,个人行得端走得正,在涉及干部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丁一从来没听身边人说过孙绍峰主任做过什么越格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服气,跟着这样的领导干,带劲儿。

办公室的氛围有些僵,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丁一赶紧发动脑筋,讲了个改革中有意思的人和事,本来挺搞笑的一则故事,讲完还是没能调动孙副主任的情绪。

最后,丁一干咳了一小声,问道,主任,您喊我过来有什么指示?他确实不知道大周六的孙副主任喊他过来干什么,应该不止是问问这些鸡毛蒜皮的情况。

孙绍峰弯腰从下面的书柜中拎出了那两瓶酒,说,妈的,体检查出了脂肪肝,这酒我是不能喝了,你提回去吧。

NO8

经过团史馆边上的那片小树林时,孙绍峰忍不住收住了脚。一排一排的杨树像列队整齐等待检阅的士兵,抬头挺胸,身板拔得有模有样。这些树还是来团的那年春天,他带着兄弟们栽的,五年了,比碗口粗了都,再加上今天被雨冲刷了一遍,更显得精神。

今晚的月亮很亮,水纹状的云彩一波挨一波,月亮在其中急匆匆地荡过。这周是他值班,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在这个单位的最后一岗,明天星期一,他就要下岗了。刚刚,孙绍峰习惯性地把整个营区的每个点位走了一遍。

走进林中,孙绍峰把手轻轻地放到树上,像是送站时,他亲热而不是象征性地伸手和退伍老兵握手一样。只是他送他们踏上了返乡的路,却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走到最角落里,那一棵是他亲手种下的,树长得很直溜,他围着它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把脸贴了上去,就像是和退伍老兵热情地拥抱一样。

不同的是,在火车站,孙绍峰只是眼圈红了,鼻子酸了,该说的都说了,该兜的也全都兜住了。而现在,他任由冰凉的眼泪淌下来,忍了太久了,他承认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出口。白天喊杀声震天响的偌大营院,到了晚上,就安静得可怕,此时,战士们睡了,办公楼睡了,训练场睡了,霓虹灯睡了……他自己肩上的责任,却像那些站岗的哨兵一样,还警觉地醒着。

今天是星期天,晚上收假干部点名时飘来一块云彩,下起了雨,还挺大。要是以往,雨再大孙绍峰都会不紧不慢地把几百号人挨个点完,不淋个十多二十分钟他不会罢休,部队就是这样,底下人越是着急,上面的人就越不着急,天气恶劣,规矩不乱,官兵们都知道,这是战斗精神培育的一种方式。

今天没有,队伍淹没在雨中,看起来模糊不清,孙绍峰只抽点了几名平时调皮多事的干部,听到答到的声音后,就让大家原地解散了。可大家并没有像孙绍峰想象的那样着急麻慌地跑步带离,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眼见着各个分队的指挥员按部就班不紧不慢地组织带回,满肚子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孙绍峰脸上的雨其实下得更大。

上个礼拜从上级机关下来的主任履新,孙绍峰作为年长且熟悉情况的副手,还是认真地把官兵思想、部队风气、政治工作开展等各种情况详细梳理汇报了一遍。大机关下来的新主任长得白白净净、细皮嫩肉,像唐僧,听政委介绍说,新主任材料写得很漂亮。材料漂亮有屁用,用那些假大空的话能带得好兵?孙绍峰心里说这话,带着几分不服气和看不上眼。

在听孙绍峰讲话的空当,新主任掏出了一根咖啡色的烟。开会时,或者私底下,几个常委经常把烟甩来甩去,从桌子这头直接就可以甩到那头,有时候还抬一下屁股,有时连屁股都懒得抬。他不,新主任不仅抬了屁股,还走了几步,绕到桌子这头来,特意把带过滤嘴的一端留给了孙绍峰接住。

本来新主任还要给他点烟的,孙绍峰推着没让,硬是掏出了自己的火机。从递烟的动作可以看出,新主任对孙绍峰敬了三分,当然,孙绍峰转念又一想,也有可能是对这个陌生的工作环境敬了三分。

谁知道呢?无论如何,接烟的时候,孙绍峰发现自己内心是那么厌恶又那么需要这种尊敬。

新主任上任后,也没见什么动静,政治部还像原来的政治处一样,那群小伙子们该加班加班,该写材料写材料。孙绍峰也是,作为副主任,手头上虽然没有材料写,但还是该加班加班——他宁愿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也不愿回宿舍。只是新主任不一样,像是存心躲得远远的,也不加班也不写材料。孙绍峰和大机关的人打过不少交道,这些人说话办事喜欢绕来绕去,谁知道新主任打的什么算盘。

后来闲着没事,孙绍峰又琢磨了琢磨,新主任可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是自己心胸狭隘了,总是不自觉地拿一根无形的杆子支到他和他中间,一杆下去,就支出去多远。

眼下这个调整后的新单位放眼望过去像一个朝气蓬勃、跃跃欲试的“小伙子”,理论上讲,这个“小伙子”应该是年轻力壮、身手不凡的,这也是各级领导希望看到的样子。

但孙绍峰心里清楚,“小伙子”的腿脚灵不灵活、出手有没有力道、头脑反应迅不迅速,都还不好说,毕竟,肌肉、体能、招数,这些都是花时间费力气一点一点练出来磨出来的,不是仅靠拼凑改装出来的,哪一处的关节耦合不到位、那一块肌肉组织有挫伤,哪一个招数姿势不对都不行。

下午宣传科组织营区文化氛围整治,除了团史馆那一块从表到里旅领导还拿不准怎么处理,其它凡是涉及部队体制编制的灯箱、标语、喷绘、写真全都统统要更换掉,工作量挺大。宣传科长是个刚来没几天的“空降兵”,在给俱乐部主任,也是一个上士军衔的老兵安排工作时,嫌他动作慢了,不知深浅地秃噜了两句,上士差点没和他打起来,这还不算,上士还带头,领着宣传科几个战士说要撂挑子不干了,把整个政治部搞得乌烟瘴气。

新主任估计是感受到了他和孙绍峰之间的那根杆子,而且是想把那根杆子扒拉开,打电话给孙绍峰说,主任,看您能不能出面处理一下,您看我这个新来的对情况也不熟悉,再者,我也知道,他们肯定听您的……

这个上士孙绍峰熟悉,但是他接过来这活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着开头那句“主任”和一口一个“您”。其实听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孙绍峰一下就明白了,上士心里要的也不过是一个类似“主任”的称呼待遇。

部队改革,多少官兵要的就是一种精神待遇。五年前,孙绍峰来任职主任的第二天早上,听到起床号响就赶紧一骨碌身爬起来出早操,跟着队伍跑了三圈之后,看了看表他才发现是凌晨四点钟。

按照道理,这就是事故,一个放号员把时间给记错了,如果是在战场上,这是要死人的,放号员得拉出去枪毙。平时毕竟不是战时,战时是真枪实弹,平时谁见过子弹从头上嗖嗖飞的?

放号员就是现在这个俱乐部主任,当时这小子还是个下士。在处务会上,孙绍峰一开头啥也没说,没表态也没急于批评,只是让放号员自己说,他说完了还不够,还要让每一个人,不管战士还是干部都发言说说,翻过来调过去地一说,理儿就出来了,说得放号员把头埋到胸脯里,脸红得像烙铁。

理儿出来了,人心就抹平了,人心抹平了,向心力就出来了。最后,孙绍峰才总结说,小伙子,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原本以为会下放连队的放号员从此就和他贴心了,工作也再没有出过差错。

这件事处理完后,处里上上下下对孙绍峰就很服气,做事情就更听话卖力了,这样一来,孙绍峰在班子里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了。

本来,新主任来之前,孙绍峰曾怨恨地想着,到时候一推二六五,当个甩手掌柜就行了,管他娘的。部队调整之前,孙绍峰不得不承认,自己对新主任这个岗位是充满期待的,不论从自身的任职年限、能力水平,还是对这支部队整体和局部情况的熟悉掌握程度,他都是有实力去竞争这个岗位的。

孙绍峰也承认自己有年龄偏大的缺陷,但如果领导真想用你,这也算不得缺陷,顶多算是美人脸上的雀斑,又不是缺胳膊短腿。

况且,上上下下的领导多次在大会小会上表扬肯定了他,孙绍峰和大部分官兵,尤其是班子成员都认为这是一种暗示性信号。

孙绍峰信心满满的,说话办事,脑袋里的螺丝拧得比以往倒还紧了些,他甚至都琢磨着新班子调整到位后,宣传教育、组织活动等政治工作开展的细节了。

直到上级派领导专门找他谈话。

NO9

谈话不过是例行公事。每次干部调整之前,上级领导都会找大家谈话,是个铺垫。

孙绍峰起初还以为这次谈话是要把板上的钉子钉得更牢靠些,于是就放心大胆地跟着领导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只是当领导回避了他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烟灰缸说,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支部队负责,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作为领导,看到这种牺牲我们也很痛心……

一盆温水泼过来,孙绍峰吧嗒吧嗒嘴巴才明白过味儿来,敢情新主任的位置已经有新主人了。道理孙绍峰都懂,领导对他说的这些话他早已经对很多官兵这样说过了,并且,他经手的那份文件上面的每个兄弟,都已经随着一纸命令去到他们愿去不愿去的地方了。

这样一想,孙绍峰自己也不过是上级领导面前的文件中的一个名字罢了,重新组装改造的这个“小伙子”从头发丝到脚指甲盖,都容不得有半点含糊,孙绍峰这个好用但是已经陈旧过时的部件绝不能凑合着用,将来的日子还长呢,领导只能把他扒拉出局。

懂道理的人可不一定讲道理。起初的那两天里,孙绍峰甚至想到自己也可以像三连长两口子一样,厚着脸皮编着花样找一找更大的领导汇报一下思想。但是他又想,困难再多再难,毕竟不是索取进步的借口,后退,说不定是解决困难的更好方式。

电视剧《潜伏》里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有一种成功叫撤退”。所以孙绍峰最终还是忍住了。

更何况,孙绍峰也受不了有一个长相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做出一件有损他自己人格和尊严的事情。入伍二十年了,大小换了十二个单位,人生的每一次转折,他总是高调地来,低调地走,带着希望而来,留下遗憾而走,就像春天来时繁花盛开,春天走时残花满地,这是他无法改变的自然法则。

今天晚上,孙绍峰找了个借口没去吃晚饭,而是趁着开饭时间,一个人偷偷地溜到了办公室,一直坐到天大黑,也不开灯,点了一根又一根烟,瞅着那粒红火在手指前来来回回蹦跶。最后,烟灰缸里横七竖八躺满了烟蒂,他才借着手机的光亮,在工作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心上

只有泪水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后的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

听朝露夕阳花木芬芳

一笔一笔落下来,孙绍峰心头的委屈一点一点地也舒展开了,不是每一个士兵都能成为将军,脚下这条路本来就是个金字塔,越往上走越艰难,扒拉谁不扒拉谁也都正常。

那天在火车站送退伍老兵,孙绍峰发现即便是同一个战士,短短的头发、黑黑的脸庞,只要退伍命令一宣布,只要摘下了肩章和领花,报告声音立马就不洪亮了,走路姿势也不干净了,说话办事就拖泥带水了。

精神上的釜底抽薪真可怕。他想。没有被安排在自己期待的位置,孙绍峰曾经整夜辗转反侧,但无论夜晚怎样,他还是强迫自己天亮就要起床,口号还必须得响亮。从当兵到提干,起先的几步凭着本事迈得顺风顺水,甚至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他没想到自己会卡在这一关上,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容许撑在脊梁骨之中的那根精神支柱有丝毫的错位、摇晃或者倾斜。

肚子里憋得实在胀了,孙绍峰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次火。周四晚上,全团干部组织例行的政治理论学习,除了宣布命令,这是新主任上任后第一次出席集体活动。顺序走入主席台的时候,孙绍峰的心居然跳得厉害,扑通扑通地往下拽,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但他还是强装和以往的表情无异,眼光温和地迈过新主任的后背。

作为主持学习的副主任,点名时,孙绍峰发现大部分干部起立坐下的动作干净不说,答到时的声音还异常洪亮,不知道是不是想给新来的领导留个好印象——他的气又添了三分。

终于,点到一名任职已满三年、递交了交流报告的上尉副连长,看到这小子答到时有些腰来腿不来的意思,孙绍峰就忍不住了,又点了一道副连长的名字。

这次倒是腰来了腿也来了,只是弯着腿勾着腰没站直溜,声音还是不够大。孙绍峰肚子里的火就彻底给打着了,又点了一道,一道又一道,整个会场似乎只剩下他两个一问一答,直到那个上尉副连长两眼冒光,满脸通红,爆着青筋挺着胸脯像条狼狗一样汪汪叫了,他才翻了一下眼睛,在众人的目送之下点了下一个人名。有细心的干部发现,坐在边上细皮嫩肉的新主任一边扫描会场,一边也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板。

孙绍峰其实有点较劲的意思,人家声音洪亮他来气,好不容易有一个识好歹有眼力见的,腰来腿不来的,他居然会更加来气,不知道这较劲是和新主任还是和他自己,反正肯定不是和这个铁了心要走的上尉副连长就是了。

新主任上任后,孙绍峰的办公室没动,只是宿舍从原来两室一厅的常委楼换到了一室一厅的干部公寓周转房,新主任当时说不用不用,我就一个人,您先住着就是了。

先住着,好大一个人情,他才不愿意欠,尤其是欠他人情!这场战斗打下来,他算是节节败退了。好在办公室还没搬,办公室门上的“主任”俩字也还没换,总算是守住了一个阵地。龟缩在这唯一的阵地上,孙绍峰的日子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心。

新主任在斜对门,每天打报告的声音不断,门庭若市,自己这里却门可罗雀,这样算下来,狗屁阵地,办公室照样也算是失守。

官兵遇到他,都会躲着尴尬,像连长那样恭恭敬敬地称他为“主任”,只有在他和新主任同时出现的时候,二选一不可了,大家才会各就各位,称他为“副主任”。

有那么两次,刚调整过来的外单位的干部找他批假的时候,按部就班地叫了他“副主任”,孙绍峰心里绷着的螺丝钉终于“啪”的一声落了地,但脸上也照样笑着应了,只是签字的时候比往常更用了些力气。

孙绍峰确实不甘心如此灰头土脸地离开,本来信心满满的他怎么甘心以这样的姿态谢幕?更何况,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感情和希望都根植其中,与脚下的这座山头融为一体难以拔出来了,如果非要拔出来的话,可能定是血肉模糊、疼痛难忍的。

可就算是心满意足地留下来,不考虑新改装的“小伙子”的感受就会心安理得吗?那不是他的为人。再说了,离开是早晚的事,早晚都要经历这个拔出来的过程,早晚都有这一疼。

连长丁一手下有个直招士官,入伍后嫌作战部队苦整天闹情绪,想着神法要退伍,这次调整,终于如愿以偿提前退出了现役。

谁知道这小子上车之前,竟然抱着那个每晚都罚他绕着操场走鸭子步的班长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还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啥,这会子看着哪哪都亲。丁一那天被他喊到办公室来,摆龙门阵说这次调整有好多人和事都不可思议,还把这个故事当笑话讲给孙绍峰听,孙绍峰听了勉强着笑了两声。人生就是这样,只要是离开,或早或晚,或多或少,一定会心酸疼痛,没错,时间洒在哪里,人就会在哪里产生感情,再正常不过。

孙绍峰像拥抱自己的亲人一样,用力地抱着那棵树,此时树木也好像有了温度,有了感情,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似的,也在轻轻地抚摸他,一声不吭地安慰他,孙绍峰实在需要这种不言不语的亲人般的安慰。

在这个营院,孙绍洋是他的亲人,但是年龄、职务、军衔相差那么大的兄弟俩,谁也谈不上安慰谁。他是被他弄进部队的。入伍之前,孙绍洋放着好好的学不上,整天想着玩牌,有一次为了玩牌,偷摸着拿家里的钱,被他老子发现了之后,暴打了一顿,娇生惯养的堂弟赌气竟然从二楼直接跳了下去。

所幸命大,只摔了个小腿骨折,家里打电话说了这事,最后央求他把这臭小子招进部队,好好调教调教。牛不吃草强按头,没想到,这个臭小子到了部队没几天就老实安生了,这次调整改革,孙绍洋稳稳妥妥地待住了,他自己倒是要离开了。

如果不出意外,孙绍峰递交的转业申请很快就能批下来,按照他的想法,抓紧时间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好,该安排的安排好,只等着命令一到,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开,不打算留一点你来我往的余地。

想通了,就没必要揪扯了,越揪扯越难受,越揪扯越舍不得,道理他懂。

今天,孙绍峰终于把那些书给收拾完了,那些跟了他时间或长或短的书,就像跟了他时间或长或短的兄弟一样,他必须得给他们安置妥当,带走的,送人的,回收到图书室的,他都分门别类装好了。

此时站在这里,孙绍峰忽然很想和山上的野兔比比速度,或者伸手接下划过天空的流星,甚至,他期盼再来一场暴雨,把干渴的草坪浇透。想着想着,孙绍峰又觉得这些个无聊根本抵不了一个温暖的被窝,他抹了一把脸,转身出了树林,脚底下的陆战靴发出唰唰的声响,仿佛他是这座山头上唯一的动物。

NO10

这场山火来得有些突然。凌晨一点半,接到值班参谋的电话时,已经躺上床的副主任孙绍峰还没有睡着,他正盘算着明天就走还是过两天再走,虽然他早就知道这个转折点像个杀手一样就在眼前等着他,但是今天接到通知和杀手短兵相接之时,内心还是起了紧张的波澜。

这种波澜一般人体会不到,只有等你真正面临这一天了,才能体会到这种波澜的力量和这种力量带来的眩晕,只有那些哭哭啼啼脱了军装的退伍战士,那些神情落寞的转业干部才懂。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了一会儿饼,孙绍峰忍不住又起身,思索着想在笔记本上写下点什么,但却无处落笔。后来,又翻开笔记本,找出了前两天在办公室写下的那首小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等他再回到床上准备好好睡一觉的时候,电话就响了。

迷彩服、迷彩帽、陆战靴、腰带、挎包、水壶,每天晚上都在固定的位置上整装待发,今天也不例外。放下电话,孙绍峰从床上一跃而起的时候居然有点兴奋,他按部就班几下就把自己装备齐整了。

等他跑步到了值班室,其他常委都还没到。孙绍峰心里偷偷地“呵呵”了两声——终于又拿下了一个制高点!军人很看重这样的制高点,孙绍峰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

过了两分钟,旅长赶到,看到武装齐全的孙绍峰,旅长拍了拍他肩膀,一句话都没说。最后到的是松着鞋带细皮嫩肉的新主任,副主任孙绍峰看到他松松垮垮的样子,胸口又忍不住地实打实填满了高品质的优越感,脸上照旧堆着笑,像提醒自家孩子一样,用下巴点化着新主任松散的鞋子说,鞋带。

首先要定的是带队领导。孙绍峰的转业报告今天正好批下来,考虑到参谋长在参加上级组织的集训,副旅长负责体制编制调整后各专业训练计划的修订完善,刚来的新主任对部队情况又还不够熟悉,旅长把眼睛转了一圈最后说,这样,我带队去吧。

旅长把自己往风口浪尖上这么一推,气氛就僵住了。

谁也没想到副主任孙绍峰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按理说,部队现在出天大的事都跟他没一毛钱的关系了,他完全用不着这么周正地赶来,他该做的是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去协调联系地方政府,找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只是按照牛顿第一定律的解释,一切物体都具有保持运动状态不变的性质,也就是惯性,孙绍峰心里清楚,现在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是惯性使然。

在这支部队任职五年的主任了,驻地自然灾害频发,每年都要遇到几次山火、地震、泥石流,孙绍峰解释说,一是我对部队情况熟悉,有救灾经验,再一个,这毕竟还不是打仗,哪能让一旅之长亲自上呢?

以前,孙绍峰经常教育手下的干事,不要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可眼下种惯了地的他,不种还不习惯了。他当然清楚自己这是在种别人的田,只是自己手头上没地可种,倒也不存在荒不荒的。

新主任系好了鞋带,靠着椅背抱着肩膀,像个躲在边上看热闹的局外人,想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旅长轻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满意孙副主任主动站出来种田犁地,又转过去和政委悄声地简单商量了一下,然后对着孙绍峰说,这样,那就辛苦一下副主任,请副主任带队,我们还是需要你来站这班岗。孙绍峰面无表情地欠了一下身,对这种需要表示没问题。旅长扭向新主任说,主任刚来,对各种情况还不够熟悉,也请主任辛苦一下,和副主任打个配合,熟悉熟悉情况,看看你们有没有其它意见和想法。新主任终于把胳膊放下来,向前欠了一下身子,也表示无异议。

以前作为主任,孙绍峰对那些营连干部任用总是抱着“扶上马送一程”的态度,现在好了,他本来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却被人挤了下来,挤下来了不说,还要牵着马送人家一程。谁他妈的请你送了?真是的!副主任自己驳起了自己。

当然,对新主任来说,这个任务也并不轻松,他今天的表现将直接决定能不能在全旅官兵心中坐稳这把椅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救灾无异于同时展开的两场战斗,一场有形,一场无形。

事情最终就这么定下来了。司令部准备出动人员和救火装备的空当,孙绍峰已经和地方政府取得联系,把火情火势基本了解清楚了。

组织人员登车的时候,旅长递了一根烟给孙绍峰,一边给他点火一边说,兄弟,辛苦了。旅长是从这个单位起家的,对这支部队的犄角旮旯都心如明镜,得到救灾的命令之后,他就盘算好了,以他对副主任孙绍峰的了解,他应该不会东躲西藏,虽然他的转业命令到了。

旅长刚进值班室看到孙绍峰的时候就定下了带队人员,刚才他不过是以退为进。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们经常打一种称之为“戴帽”的牌,其实跟“双扣”差不多,只是“帽”(北方人称之为“尖”)是全主,彼此对彼此的招数了如指掌。

赢得老部队的需求,孙绍峰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何况人家对这种需求还表示感激,知足吧。孙绍峰轻声笑了一下,吐了一大口烟,把自己淹没在云雾之中。

旅长说安全第一,人都在这了,其它要求没有,就一个,人你得一个不少地给我带回来。

据刚才得到的消息说,这次火势很猛,过火面积挺大,再加上现在风势不减,当地干部、群众、民兵组成了救火队,正在兵分三路进行扑救。

孙绍峰把烟头丢在脚底,陆战靴踩上前,左右一蹍,盯着登车的官兵漫不经心地说,放心,就算我回不来,也得让你这帮兄弟们回来。

旅长眼睛一瞪,说不许你他妈的说这不吉利的话。

NO11

作为一名老党员,孙绍峰并不迷信,可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当时上级领导找谈心时,他就感觉到自己不仅是爬不动了,而是军旅生涯走到尽头了。他说出的那句话在旅长眼里是不吉利,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这次救灾任务的艰难。救灾次数多了,孙绍峰清楚有些是小打小闹,有些就不是,比如今天。

车子发动后,孙绍峰没再回站在车旁的旅长的话,直接跳上了勇士车的副驾驶,啪的一声关了车门,然后摇下玻璃窗,头也不回地伸出了右手,像旅长站在车前面似的,兀自摆了摆手。倒是新主任,一边着急登车,一边还点头哈腰地说请旅长放心,我们保证完成任务。借着倒车镜,孙绍峰笑都懒得笑了。

两座山呈“V”字形,中间的谷地很深很陡,坡度约有五十度,火场处于迎风坡面,大张着“U”字形着火的火头正向着山脚下一个拥有万余人口的小镇奔去。他们刚下了车,当地街道办主任就像戴着黑色面具一样,赶过来介绍说,风势很不稳定,眼下比半个小时前就小了很多,但再大起来也难说。

见大家都没说话,街道办主任又说,依他个人的经验,越靠近谷地,风向越不稳定,改道也说不准。而且,街道办主任哑着嗓子说,火头实在太宽了,要是再这样烧下去,山下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就难保了。

正常情况下,这应该是孙绍峰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从任务目标来看,这场战斗与以往的战斗没多大差别,他只要在不伤一兵一卒的前提下,救了火就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孙绍峰盯着火场站着没动,探着脑袋先估测了一下风速,估计不大,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地形。这其实是他入伍后学了军事地形学之后养成的习惯,每到一处陌生地,他都要先观察一下地形,看看总体的地势特点,找出有代表性的地貌,并将道路、桥梁、河流和居民地等重要地貌牢记于心。

就比如现在,火场左翼有一条不算窄的河水从半山腰绕着冲下去了,孙绍峰想,只是可惜,距离起火位置远了点,远水解不了近渴,河流派上用场的可能性不大。

细皮嫩肉的新主任终于着急了,说,主任,您看怎么办,咱得抓紧时间扑火。

孙绍峰猜测新主任满脑子都是影视片中用树枝扑火的画面,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说,指着咱们扑火是来不及了,只能可着火烧了。一句话把前来配合又没有救灾经验的新主任甩出了八丈远。

燃着的火已经没有救的必要了,眼下能做的就是防止火势蔓延,孙绍峰独断专行地对几个营连负责人吼着嗓子说,抓紧时间开挖“U”字形火头左中右三个方向的隔离带,携有风力灭火器的官兵同样分三组,主要不是打火场里的明火,而是打飘过来刚燃起来的火,防止火势扩大蔓延!

面红耳赤的新主任也张着嘴巴认真听了,没有继续发言。他清楚自己的发言在大家心中的分量。

救援分队是以一营为主,其他各个营连抽组而成,孙绍峰分派任务时,要求一营营长成立一个小组,一定要把火头方向的隔离带选在平坦地界。多次参与过扑火任务的官兵心里都清楚,隔离带的选择特别重要,距离火头不能太远,防止过火面积过大,也不能太近,太近来不及开挖大火就烧到了,而且,植被茂密的山上,拦火路绝不能开在坡上,否则达不到隔火效果。

最后,孙绍峰红着眼睛,放缓了声音说,请主任带领一个小组负责灭左翼,记住,能灭多少灭多少,不要逞强,只要确保安全就行。有河流做掩护,这明显是一个相对轻松又相对安全的灭火方向。

被孙绍峰甩来甩去的新主任尴尬地愣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立即带领大家投入了战斗。

任务下达完毕后,孙绍峰才看到了那个手中攥着铁锹的臭小子,现在的孙绍洋,眼神像追灯一样,又亮又集中了,不像刚来部队时左摇右晃的,这是孙绍峰最想看到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一个军人的精气神怎么样,从眼睛中就能看出来。

迎风的中间隔离带最难挖,按照经验,至少挖三道才能确保阻止火势的蔓延。孙绍峰一边从侧面打量孙绍洋,一边想。连长丁一沿着孙副主任的眼光瞄了一眼,似有所悟,轻轻跟了一步过来说,让孙绍洋跟着去打左翼吧。

孙绍峰慢慢歪过脑袋盯着丁一,不紧不慢拉着长音说,滚!

自打改编以来,作为连长,丁一就发现他们和他们还像是油和水一样,看起来是凑在一起,挨得很近没有距离,可漂着的下不去,沉着的上不来。就拿打扫卫生这件事来说,他本来安排了一个调整过来的新兵跟着孙绍洋去打扫团史馆门前的那条台阶路,依照他的想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两边的人结结对子,在活动和任务中磨合磨合混两天就熟悉了。

没想到孙绍洋竟然为此事还专门跑来汇报了思想,说打扫台阶任务不重,他一个人就能搞定。这让丁一感到意外,但是也没说什么,因为此时的官兵心理敏感程度比以往都高的多,他还需要再观察观察。受领今晚的救灾任务后,丁一有些高兴,他相信这是一次绝好的磨合机会。

听说,今天孙副主任的转业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丁一有些吃惊,不过,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孙副主任眼下居然还会带队来救灾。眼下被孙副主任骂了,丁一一声不吭,照样挺直了腰板,“啪”地立正,还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身,跑步带离部队展开救灾了。

这毕竟是改编后的第一次战斗,中士孙绍洋他们和上士章木林他们其实都憋着劲地盯着对方。丁一在细化分工的时候,看准了这一点。按照孙副主任的要求,营长定下来一片相对平坦的位置,孙绍洋和章木林,还有其他十几个老兵负责挖沟,昨天傍晚,驻地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这座山头上却没有,干得要命,挖了一小会儿,他们就已经满头大汗,手上也起了血泡。

章木林从原单位带来的那两个新兵估计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他们手上的镰刀兴奋地挥舞着,茅草和灌木就像是电视中的鬼子一样,左一个右一个地倒下了,颇有些披荆斩棘的意思。

孙绍洋挖得很急,一锹赶一锹的,有点追他们,又有点想赶超上士章木林的意思,生怕攻城夺池拔山头的头功被人抢了去。章木林倒是自始至终都不紧不慢的,一锹接一锹的,像是在做匀速直线运动。

挖着挖着,孙绍洋就想起了团史馆里汇集声、光、电的战斗模型,想起了团史馆墙上的那些举着砍刀端着枪的浮雕,想起了丁连长他们和章木林他们当年深更半夜在山头上展开的较量,想起了发着狠勒住他脖子时章木林挑着眉头上的那颗痣,那颗痣不断放大,放大,最后快要顶破了他的脑袋。

孙绍洋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把铁锹就是一把枪,他必须得打赢这场战斗,脚下板硬的土地是他的敌手,章木林是他的敌手,就连那些英雄浮雕,也都成了他的敌手,他不能输,只能赢!这样想着,动作不免又快了起来。

很快,他们的头发被高温烤焦了,灰烬的味道和头发角蛋白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很呛人,比打靶时硝烟的味道还呛得慌。孙绍洋一边挖,一边用余光打量上士他们几个,如果不是因为挨得近,孙绍洋想,自己肯定认不出来哪个是哪个了,反正都他妈黑不拉叽的,真像是穿梭在炮火硝烟里,都一个鸟样。章木林的那颗黄豆粒大小的黑痣也应该被灰烬渍起来了吧?孙绍洋突然有点想笑。

进展并不算顺利,在孙绍峰的带领下,虽然挖出了两条宽约三米的隔离带,但是第三条还没挖完的时候,火头眼瞅着就要赶到了第一条隔离带前。照这个速度,他们勉强赶得上火烧。

孙绍峰本来想动员两句的,这群小伙子们在山火的背景映衬下挥锹弄镐,强光之下,他们像是一群拼了命耍得欢的皮影,四肢和身躯都不停地跳跃着。凭心说话,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山火面前,这个新改装组建的“小伙子”战斗力已经相当不错了,他们拧成了一股又粗又紧的绳在用血肉之躯与大火赛跑。

孙绍峰用眼仔细拨拉了一遍,竟然分不清哪个才是那个臭小子,他们都被灰烬裹了起来,一招一式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差别。

这所有的感受都是一瞬间的,因为现在令他焦急的是,这样烧下去不是个办法,万一火速发生变化,后果不堪设想。正想着呢,新主任赶了过来,细皮嫩肉的他被尘土和灰烬裹了个严实,看起来有点陌生。孙绍峰没反应过来,其实他们以前也并不熟悉啊。

新主任夺过孙绍峰手上的十字镐,说我那边没什么大问题,来换换你,你先休息下。

孙绍峰觉着脊梁骨冒凉风,满脑子想的都是问题,也就没谦让,一把松了手,新主任身子往后扽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会和他客气一下呢。尽管时间被火势逼得很紧张,孙绍峰心里还是冷笑了一下。

退到了一边,孙绍峰才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用袖子蘸了一下额头,妈的,风再大点这小镇就真要废了!孙绍峰的心揪起了老高,万一风大起来的话,火头由上向下,这三条隔离带如同杯水车薪,根本起不到拦截的作用。而且,据当地群众介绍,再往下就找不到这样的平坦地了,也就是说,一旦火头越过了这三条隔离带,他们就束手无策了。面对这样的形势,孙绍峰突然感到脊梁骨真的冒起了凉风!

起风了!观察哨像受了惊的马匹,叫喊了起来,副主任,起风了!

NO12

孙绍峰自打参军以来,作为指挥角色或者被指挥角色,执行过无数次救灾任务,经验丰富是肯定的,但经验这个玩意儿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尤其是做了指挥员之后,自己的每一个判断决策都必须得慎重,因为从小处说它影响着官兵付出汗水的多少,从大处讲是影响着官兵的生命,比如眼下。

果然,火舌开始打转,原本基本控制住了的火势如脱缰的野马,瞬间蹿起了两米多高的火墙,火浪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孙绍峰早就想到了风向可能会改道,他起先甚至暗自祈祷着向左翼,也就是溪流的方向改,那样他们就可以省时省力了,起码能保住山下的小镇。但他做不了风向的主,鬼知道大风要往哪边刮!

撤!撤!快撤!孙绍峰叉着腰疯了一样地命令道。一旦风速朝着山下加快,他们不被烧死也会被烟呛死。

前两年,就有部队在沟里清理余火时,突然起风,导致数名官兵牺牲。出发之前他已经答应旅长了,哪怕他自己回不去,也一定要让他的兄弟一个不少地回去,他孙绍峰不能食言!

得令后,官兵们像团史馆那片树林里的松鼠一样,都机灵地撒丫子往坡下冲——只有中士孙绍洋,像个木偶一样,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命令,也没有看到其他战友都已经撤退,还在兴奋地一上一下地刨着!

撤!眼瞅着火墙就压了过来,准备断后的连长丁一看到还在作战的孙绍洋明显急了,朝着孙绍洋扯着脖子喊,日你妈!撤啊!可孙绍洋似乎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依然兴奋地一上一下地刨着。

说话声中,只见两个黑影同时冲了过去,身形较快的像条猛虎一样,几步就跨到了孙绍洋身边,然后拎小鸡似的一把拽住孙绍洋的胳膊往下扽着就下来了,身形慢的那个成了整支部队真正的断后。

脚下没有路,全是杂草和七扭八歪的树,孙绍洋完全跟不上猛虎的速度,一脚一脚崴下去,每崴一下,猛虎就把他拖上来,幸好,另外一条黑影从后面还能再送上一把,最后俩人像拖一条狗一样,距离火墙愈来愈远。

大家向下跑了几十米远停住了,丁一回身才看清楚,快的那个是上士章木林,慢的竟然是新来的细皮嫩肉的主任。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包括自己都没有冲上去,只有新来的章木林和新主任冲了上去,在这么混乱嘈杂的场景下,也不会有人追究他这个问题,大家眼睛都盯着冲上去的,没有人会过问这么多个没冲上去的。

新主任的腿被树枝划了一下,火烧火燎的,估计是划破了,但他也顾不得了,因为他看到副主任孙绍峰冲了过来,瞪着眼睛一拳向着孙绍洋的肩膀砸了下去。等到丁一过去阻拦的时候,新主任挓着两只胳膊,已经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把老鹰一样的孙绍峰给隔开了。

刚来没几天的新主任应该并不知道孙绍峰和孙绍洋的关系,就算知道,他也认不出黑黢黢的官兵哪个是哪个,但这不影响孙绍峰内心的愧疚之意。

孙绍峰确实没想到,新主任在这样一个人命关天的战场环境下,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这与他细皮嫩肉的长相似乎有点不搭界。

孙绍峰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就这样一把被浇灭了,但他同时也分明听到了,支在两人中间的那根杆子“啪啦”一下掉地的声响。这声响令他十分沮丧。

所有的官兵都红着眼睛看着他俩,通过他们仰视的眼神,孙绍峰感受到了他和新主任的高度差异。此时,孙绍峰觉得不管这场战斗任务最终完成情况如何,他又他妈的失守了一块阵地,这块阵地曾是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是他和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场战斗积攒下来的感情。没想到,新主任的这一个动作,虽然未能导致自己和他们“分崩离析”,但令孙绍峰难以接受的是,新主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和他们紧紧地贴在了一块了。

新主任低声喝道,眼下救火要紧,其他的回去再说。一句话把孙绍峰的手顶住了,他不得不把手收了回来。

火墙矮了下去,火头推进到了隔离带的位置,但速度似乎又慢了下来。所有仰视的眼神都解散了,大家都紧张地看着红光漫天的火场,隔离带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很明显,风再稍微大起来,火头极有可能冲破隔离带。

新主任说,赶紧做最坏的打算,让山下的群众转移吧。街道办主任也同意这个建议,毕竟人命关天,为保险起见,这个打算是对的。

孙绍峰不是不明白这一点,而是这话由新主任说出来,如同攻了他的城拔了他的池,他实在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站出来同意这个建议。

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像是听到了“向后转”的口令一样,开始转向的。所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上士章木林老虎钳子一样的手还在狠命地拽着孙绍洋的胳膊,孙绍洋这时才反应过来,肩膀胛子生疼,估计是脱臼了。被人拖着往下走的时候,孙绍洋才知道自己差点就要葬身火海了,拖着自己的那个人他很熟悉,身手敏捷,手掌厚实有力,他更熟悉的是他的那种狠。孙绍洋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肩膀,盯着火场的章木林才明白了过来,把钳子一下松开。

此时也没人搭理他,所有人都在揣摩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看来,他们这路人马要么分流到左右两翼去,要么会继续挖下去,以防大风再转回来。

怎么办?大家又都转过来盯着孙绍峰,像是花果山上一群小毛猴盯着齐天大圣孙悟空。

冷静下来的孙绍峰把袖子向上拽了拽,然后左手托住右胳膊肘,把大拇指倒着插到了嘴里,慢慢地转了一圈身子。此时,被风吹开的空气里,少了呛鼻的烟火味道。时间安静了下来。

三连长!孙绍峰一声令下打破安静。

到!

丁一跑到了孙绍峰面前。

你,带几个兄弟,负责把刚才砍掉的隔离带点燃!孙绍峰猛的一把从嘴里拔出了大拇指,高声命令道。

是!

回答完后丁一没动,他的那声“是”完全是惯性使然,就像孙绍峰主动站出来带队一样。可他根本没听懂孙绍峰的意思。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傻眼了。新主任踢开脚下的一把铁锹,走了两步过来横到孙绍峰面前,用手指着火场撕扯着嗓门说,我说,咱这是来救火的,不是来放火的!

你他妈的懂个屁!孙绍峰的内心终于像山洪一样爆发了,但他没有说出这句脏话,因为新主任刚刚冒着危险救下了一个和自己并肩战斗的兄弟,就凭这,孙绍峰都没资格说这句脏话,有些事他不懂,有些事,自己可能也不懂。

孙绍峰绕开他逼问的眼睛,盯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声音低沉有力地回应说,眼下他妈的是最安全的,再不抓紧行动,等风向再改道,一切就他妈的都来不及了!

大家还是有点怀疑,犹豫着象征性地动了起来,孙绍峰终于像头疯了的狼狗,大声咆哮着说,这叫倒烧法,风向开始往山上走,用火攻火,过了火的隔离带才是最安全的隔离带!

……

天和地都很安静,如果不是因为空气中飘荡的都是灰烬的味道,此时的夜晚和演练演习中那么多个冰冷的夜晚相差无异。没有了火光的映衬,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黑黢黢的官兵们像打累了的游击队员一样,横七竖八的,没人说话,这是大战之后的松懈。看了看时间,休息的差不多了,副主任孙绍峰站了起来,把装有水的水壶甩到了四仰八叉的主任脚底下,面朝着山下静谧的小镇,拍了拍屁股,高声喊了一句:兄弟们,撤收!

(原刊于前卫文学年第3期)

作者名片

伍会娟,河北滦南人。

八零后,现役军人,毕业于重庆大学,仪器科学与技术专业硕士研究生。二零一一年参加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短期培训,曾在《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前卫文学》《橄榄绿》等军内期刊发表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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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审:陈典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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