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强小说月亮湾上
点 击 蓝 字 关 注 我 们 吧 yp天涯书院 诗歌、散文、小说 犹如云锦苏绣,灿若百花仙子,装点天涯山脚、滹沱河畔 三晋璀璨,芬芳神州 让我们在多姿多彩的文苑书院,共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享受唯美的时光。 1 月亮湾(上) 文/郭建强 《月亮湾》 一 月亮湾村名美,风光更美,背山面水,山是月牙山,山色如黛,山势奇特,远观如新月斜挂,在云雾中飘飘渺渺,恍如仙境,在山脚之下仰望,崔嵬入云,莽莽苍苍,植被茂密,如同天地间一块巨大的瑰美的屏障,把村庄和山外的滚滚红尘隔绝开来。水是望月河,水流清澈,碧波荡漾,如同一条青青翠带环抱村庄一圈,然后汤汤流向远方,将人们的目光和思绪,也随着不舍昼夜的河水,一起带向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 月亮湾村状如圆月,地势低洼,经历好几个世纪的风雨沧桑,大部分房舍已经陈旧落伍。如今,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在地势较高、平坦开阔处,欣欣向荣的新村已经落成,村民们大都喜迁新居,最后留下一个异常顽强的钉子户,老余头,大名为余庆瑞,曾担任过老村长,现任村委会主任还是他的亲侄子,叫余治邦。余治邦软磨硬泡做老叔的工作,劝他搬迁,好把旧村开发改造为集生态旅游和生态养殖于一体的月亮湖。 “什么?你小子要水淹月亮湾,把咱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变成水洼子!”余庆瑞一听不由火冒三丈:“你老叔我就是不搬,死也要死在老宅,有种你小子放洪水把我淹死!”在老余头面前,有见识有魄力的余治邦一下子一无所有,唯余不展的愁眉和纠结的心焦,无可奈何悻悻而去。 余庆瑞迈着蹒跚的步履,天天围着老村转悠,他满头花白的苍发,像古代斗士银灰的盔甲,在阳光中反射着清冷的光芒。他像一个废弃庄园的守护者,主人已迁徙到爪哇国,他却仍然忠于职守日夜巡逻。他仰望着秀丽崔嵬的月牙山,思绪不由飘荡到往昔岁月如歌的激情岁月;俯视波光粼粼的望月河,拆迁的烦心事像被风吹乱的岸柳倒影涌上心头,他眉头皱成个川字,心烦意乱回到宽阔的空荡荡的老宅,落寞地坐在斑斑驳驳的树荫之下,像一尊沉思者石像,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如梦如烟,上演一部包罗人间悲喜的黑白老电影。 二 鞭炮声声不绝于耳,鲜艳的红色纸屑在团团烟雾中四散开来,像红色的昙花倏开倏谢,二踢脚也欢呼雀跃,在大人们宽大的手掌中冲天而起,过了好一会儿,半空中才想起一声闷雷。余庆瑞清晰地记得,在他十岁那年夏季,宅院中大兴土木,新居落成后喜庆的气氛像炮仗一样热烈。 一亩三分的大宅院朝南一溜十间正屋,地基高筑,青瓦覆顶,两出水屋脊上雕着威风狰狞的兽头,下面翘着飞檐斗角。椽梁崭新,门窗屋檩表面涂着红漆或绿漆,看上去富丽堂皇。宅院两边还建了簇新的东厢房和西厢房,各五间,天井处青砖铺地,南面有五棵杏树三株枣树,万绿丛中,红杏星星点点,青枣隐约可见。 余庆瑞一心想爬到树上摘杏吃,然而今天父亲不许,只让他和大哥规规矩矩站在身旁,一同迎接纷纷前来道贺的人们,一向脸色如铁令他望而生畏的父亲不时发出朗朗笑声,还命儿子们露出笑眯眯的神态,这让余庆瑞幼小的心灵感到更加别扭和委屈。他想向母亲求助,扭头四顾,却不见母亲的踪影。他哪里知道,母亲正在堂屋里穿花蝴蝶似得忙乱,和她的几个好姐妹说笑着准备糖果、瓜子、茶水等待客之物。她身子欢快,心情也欢快,偶尔停下来,透过窗棂望望她的丈夫和孩子们,剪水双瞳中洋溢着喜悦和疼爱。 将近正午,欢庆的气氛像抛物线一样达到了高峰,偌大的院子挤满乡亲,道喜后的人们三三两两攒聚在树荫下窃窃私语,他们都以艳羡的目光打量这新落成的全村最气派的宅院,房舍看够了,女人们以艳羡的目光追逐母亲,男人们以艳羡的目光聚焦父亲。 在当时那个年代,余庆瑞的父亲余崇龙绝对是个传奇,他十一岁参加了护村儿童团,十二岁时和小伙伴们设计擒获一名进村抢劫的东洋鬼子,暗暗就地阵法,将尸首掩埋在大山深处。后去少林寺学习拳术,十五岁挥大刀将血债累累的大恶霸王麻子斩杀于县城街头,为避祸骑一匹快马星夜逃奔口外,为了生存流血流汗干过各种行当,后来拉了一批有武艺的兄弟组建了一个镖局,十八岁回归月亮湾,带回一小白洋布袋银元,二十岁迎娶如花似玉的母亲,二九岁起房盖屋,将余家老宅兴建成全月亮湾最气派的大宅院。 余庆瑞和大哥于庆祥也被众人艳羡的目光层层包裹,突然,这种目光像从屋顶跌落地上的琉璃瓦似的瞬间涣散,被惊慌和战栗取代,人们瞬间作鸟兽散,慌慌张张逃遁到墙根屋角背地旮旯。院门哐啷一声鸣叫,一对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横冲直撞而入,大约十五六个士兵,头上戴着方形黄色军帽,帽后披着雀尾状黄布盖住后脑勺和后脖颈,有几个还扣着乌亮的钢盔,手握三八大盖子枪,明晃晃的刺刀闪着令人胆寒的凶光。 余庆瑞吓得心砰砰直跳,直往后退缩,大哥张开双臂把他揽在怀里,母亲神色慌乱跑了过来,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把他哥俩护在身后。余庆瑞感觉到,母亲高挑的身躯也在簌簌发抖。父亲的铁色面庞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用安抚的目光望着他们母子,像一个劲在说,别怕,别怕,我就在这儿!他们母子都对父亲崇拜,父亲让他们别怕,他们心中的恐惧果然减轻了不少。 余庆瑞透过母亲不再抖动的手臂和腰身的缝隙,他看到那对日本兵为首的是一个瘦猴子老军官,刀削脸,戴着眼镜,嘴上一撮毛,嘴下尖下巴。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腰上别着乌黑的短枪,脚上套着黑亮的长筒马靴。老军官左边傲然立着一个身穿蓝色和服的东洋武士,他个头中等,身形精瘦,三角脸,扫帚眉,两只眼睛不大,却精光四射,浑身如一截里外透着杀气的铁棍。老军官右面猥琐地站着一个头顶香色呢礼貌,身穿白色汗衫的胖翻译。 余庆瑞看到父亲大步走到日本老军官面前,沉着的目光顶着他的刀削脸,一眨不眨。老军官脸上浮现阴测测的笑容,干笑一声对着父亲不停叽里咕噜。胖翻译对着日本军官像哈巴狗点头哈腰,一转脸面对父亲就成了凶猛的狼狗,他翻译说:“太君说,你就是大名鼎鼎、武艺超群的余崇龙吧。我们打遍东亚无敌手的大日本格斗王山本桥太郎想和阁下切磋武道,你敢接受挑战吗?” 余崇龙想也不想一字一顿说:“我接受!”老军官象是对父亲的答复满意,连说吆西吆西,接着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顿,脸色越说越阴沉,戾气中透着杀气。胖翻译变本加厉带着杀气翻译:“太君说,算你有些胆量。我们的格斗王山本君还要和你打赌,你赢了,永久免除你们家的劳役,你输了,你的宅院就要成为皇军的军马场,你的,要好好考虑!” 余崇龙稍作思忖,沉声说:“好,奉陪!” 在日本兵刺刀的威逼下,村民们砍树伐木,很快在大宅院搭起一个高达丈余的擂台。日本武士山本桥太郎有一个癖好,比武必在擂台之上,把对手打到擂台之下,看那头破血流的红花,听那濒临死亡的惨叫,是他此生最大的妙不可言的享受。 擂台刚刚搭成,山本桥太郎和余崇龙的生死对决就在一声枪鸣中开始。山本桥太郎凶如豹,诡如妖,侧击插喉、擒臂上勾、手斧劈击等厉害杀招以排山倒海之势攻击对手;再看余崇龙,面无惧色,身形迅疾如龙腾虎跃,轩辕跨虎、青龙出水、马步砸拳等妙招源源不绝,隐隐然挟带风雷之声。 恶战数十合,出道以来无论本土还是东亚他国百战百胜的山本桥太郎,见久久不能取胜,不由焦躁起来,杀气贯瞳仁,双眼瞬间血红,暴喝一声,施出了夺命秘技分筋错骨斩,右掌如刀,恶狠狠斩中余崇龙左臂,咔嚓,骨骼断裂声清脆而冷酷地响起,令人心惊肉跳。 在月亮湾村民们的惊呼声中,余庆瑞看到父亲高大的身躯像被巨锤击断的石碑,猛地一晃重重摔到擂台之上,他的心猛地一抽,在幼年时第一次产生痛彻心扉的感觉,而且是那么得强烈。同时他听到母亲惊呼一声,也向后跌倒,大哥手疾眼快抱住母亲,连声呼叫:“娘——你醒醒!娘——你醒醒啊!”而紧接着他听到所有的日本兵欢声如雷,有的还把四方军帽和钢盔抛到半天。 余庆瑞头脑轰地一声,坏了!莫不是爹被打坏了,娘也要死了!娘有大哥,他要去看爹!他冲到擂台边,抓着擂台横竖交错的圆木,像猴子一样敏捷地像上攀爬,眨眼间已爬了一多半。此刻,山本桥太郎已经飞身而起,又头下脚上俯冲下来,一招雪崩式坠击,右掌变锤,出全力砸向余崇龙左肋,他要一招毙命,在这个可恶的对手胸腔上凿一个血洞,并且定要把他砸下擂台! 眼看余庆瑞就要爬上擂台,突见上面跌下一人,此人在下落过程中嘴巴大张发出凄惨的叫声,紧接着血箭狂喷。余庆瑞听到那声惨叫,心情轻松不少,他听得出,那不是父亲的声音。原来,倒地后的余崇龙在危急关头,施展少林绝技轰天旋风腿,后发先至,正中山本桥太郎胸膛。 这场恶战的结果是,余崇龙左臂粉碎性骨折,后经邻村董王庄正骨董神医精心医治,三个月后基本痊愈,终不太灵便,留些残疾。而余夫人只是暂时性昏厥,很快复苏。山本桥太郎内伤严重,回国后医治一年才出院,且内功全废,终生不能再动武。余庆瑞记得,当时那不可一世的山本桥太郎被父亲一脚踹下擂台后,日本兵们气得哇哇暴叫,眼看就要杀人放火屠村,后来那个一撮毛瘦猴老军官对着部下呜哩哇啦说了一阵,日本兵们才悻悻然用担架抬起山本格斗王,灰溜溜离开村庄。原来当时抗战已到后期,日本军方为了鼓吹、粉饰大东亚共荣圈,废除三光政策,禁止在敌占区烧杀抢掠,月亮湾因而奇迹般躲过一场浩劫。 从此,余庆瑞感到本村、邻村乡亲们看他们老余家人的目光再次发生改变,艳羡之中,添加了崇敬,好像在用目光向抗日英雄家族致敬。而他家的大宅院,也几乎成了方圆数十里闻名的“圣地”。 三 十年后,老余家依然气派的大宅院再次响彻爆竹般的鞭炮声和“二踢脚”鼓点般的“咚——叭”声,余崇龙为老大余庆祥热热闹闹迎娶新娘。余庆瑞看到,父亲母亲忙得团团转,欢喜得合不拢嘴;大哥身穿崭新的礼服,胸佩红花春风满面;新娘子俏脸如玉,娇羞和春情令她脸蛋儿绯红,像一朵娇妍的花儿。此情此景,令余庆瑞的心头也充满喜悦,还明显地夹杂着艳羡和期盼。 一转眼,余庆瑞也年满二十,发育成了身高体壮的棒小伙,而且就外表看,比余家老大更帅更壮实。到了这个年龄,思春之情便像挡不住的红杏,余庆瑞闲暇时常常走神,幻想自己未来新娘子的模样,洞房花烛夜,揭开红盖头的那一刻,不知是窃喜还是沮丧? 然而,这一天,好似姗姗来迟,又似弹指一挥,两年后的国庆,余庆瑞终于揭开了自己新娘的红盖头,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好俊俏的脸庞,比嫂子还要漂亮,颜面粉嫩白皙,弹指欲破,两道弯弯的黛眉,眉下双眸清澈秀丽,像汪着一泓波光潋滟的秋水,精致若悬胆的鼻梁下,是小巧如花瓣的红唇。 余庆瑞凝视着新娘李素琴,激情像洪流一样席卷他的全身,令他的身躯和心灵一样颤抖不已,心花像礼花一样在心田之上怒放。一刹那间,眼前的新人仿佛就是自己寻觅了三生三世的知己,曾经长相守耳鬓厮磨,又伤别离镜花水月,多少次的擦肩而过,多少年的千呼万唤,才感动命运垂青,让她回归到自己身边。这一对新婚夫妇久久地握手相顾,知心话尚未出口,泪水已打湿眼眶;身体还未欢娱合一,心灵已水乳交融。 婚后,李素琴兰心蕙质近乎完美的品格,令邻里赞叹不已。小夫妻琴瑟和谐,安宁而甜蜜。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举国上下抗美援朝热情高涨,痛恨一切侵略者的余崇龙积极响应,由于老大余庆祥已被太钢招工,又添了胖小子余治邦,一家三口迁移到省城,于是就把老二余庆瑞送上战场。 至今,每到余庆瑞回想起炮火纷飞、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仍不由热血沸腾,男儿的铁血豪情如同红日光一样穿云破雾,磅礴万里。老余家没有孬种,余庆瑞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年2月11日晚,余庆瑞所属志愿军第三十九军一一七师发起横城反击战,将横城西北的韩国第八师打得落花流水,并以势如破竹之势猛攻原州的美军防线。志愿军大获全胜,创造了朝鲜战争中一个师在一次战斗中歼敌最多、缴获最多的记录,歼灭敌人名,击毁和缴获汽车和坦克余辆、各种火炮多门。在这次战役中,余庆瑞也创造了一人击毙五名韩国兵、三名美国佬的传奇,荣获一等战功。 5月16日,为了获取更大战果,余庆瑞随大部队在东线发起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突入敌军防线十几公里。美军迅速出动飞机狂轰滥炸,余庆瑞按捺不住胸腔怒火,怒吼一声跳出战壕,举起一挺歪把子机枪向盘旋在头顶的一架美军战机猛烈射击,他眼看着那架飞机在空中磕头似得一抖,屁股冒起黑烟,被射中的死鸟一样栽了下来。他听到战壕中的战友欢呼起来,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跟着欢蹦乱跳,欢呼声仿佛彩云飘飘而起,自己的身子也像变成了彩云飘飘而起,天上没有乌烟瘴气,蓝天白云晴空万里。 幻觉也许只维持了零点几秒,就被落到眼前的一颗炮弹炸碎,余庆瑞还没来及跳进战壕,就被一股灼热强大的气浪抛出,落到战壕南边的山坡下,他听到几名战友的惊呼声带着心痛的颤音,右大腿和裤裆处热辣辣一阵刺疼,紧跟着不知脑袋撞到什么地方,轰地一声后就失去了知觉。 这次战役是余庆瑞在朝鲜的最后一仗,给他带来了第五枚朝鲜战争银质军功勋章,也给了他腿部和阴部遭受弹片重创之伤,医院接受治疗,基本康复后归国复员。回到月亮湾村后,亲人和乡亲们报以接待英雄回归最高的热情和礼仪。老余家堂屋正墙上悬挂的银光闪闪的绶带勋章,给余家老宅又增添了一圈圣神的光环。然而,透过荣光和赞誉的浮云,有谁能触摸到余庆瑞和妻子李素琴的难言之痛,余庆瑞的腿伤完全康复,而阴部的重创严重破坏了附睾、输精管、曲细精管结构组织,虽然经过治疗恢复了性生活能力,但永久丧失了传宗接代的功能。 老余家的血性男儿总不会被伤痛击倒,余家老宅在冥冥之中注定不甘寂寞。余庆瑞三十二岁当选为月亮湾村党支部书记以后,他的胸腔之中再次点燃如火的激情,农业学大寨,农田基建会战、平田整地、兴修水利,他带领乡亲们战天斗地,给月亮湾村通了电,通了自来水,重修了供销社、大戏台、小学校。 一九七五年春,余庆瑞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出席了省城庆功会,接受了省领导的接见,他攀上了人生辉煌的峰巅;秋收季,地区张专员一行专程来省级农业学大寨模范村月亮湾考察,而且光临了余家大宅院,给老宅的史册增添了荣光灿烂的一页。 当然,这期间,雄浑欢快的乐曲中也间杂了沉重哀伤的音符,文革中大哥余庆祥在革命派和保皇派的武斗中丧生,后来嫂子也因哀伤成疾病故,十八岁可怜兮兮的侄子余治邦不得不回到月亮湾,和爷爷奶奶、叔婶一起生活。 丧子之痛把余庆瑞父母的心口血淋淋撕开,在余生一直难以愈合。余庆瑞永远也忘不了大哥弥留之际那凄惨的“托孤”一幕:大医院的病床上,大口大口吐血,边吐边说:“二弟,志邦就…交给你了,你好好把他…抚育成人,给他风风光光…娶个好媳妇儿!” 四 余庆瑞的侄子余治邦,从各个角度观察,都是一个蛮不错的小伙,他继承了祖父余崇龙嫉恶如仇的血性,也具备叔父余庆瑞大刀阔斧行事的魄力,而且又从母系遗传了迂回穿插的灵活。从外貌看,更是招人喜欢,一米八的个头,矫健的身姿,两条浓黑的剑眉高挑,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注满不羁的活力和光波,鼻梁挺拔,唇角常是紧紧抿着,透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坚定的气质。 茶余饭后,余庆瑞常常用欣赏的目光紧盯着侄子打量,看不够似的,有时令故作老沉的余治邦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显露出了介于少年和青年临界点的青涩。看到侄子这样,余庆瑞不由得嘿嘿一笑,内心充满父爱的柔软和感动。是啊,他没有子嗣,在内心深处已经把侄子当成了儿子,妻子素琴也是同样的心情,无微不至地担任母亲的角色。 从另一方面看,余治邦由于失去父母,叔叔婶婶的关爱及时弥补了他情感深处的缺失。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感觉淡化了,有些感情加深了,他常常觉得,叔婶给予的爱和父爱母爱没有两样,叔叔婶婶就是他的双亲。 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余庆瑞和素琴坐汽车把余治邦送到县城考场。由于文革期间学校重视生产劳动、思想教育、文艺活动,学习几乎成了儿戏,余治邦基础很差,亡羊补牢式日夜复习也无济于事,最终以几分之差落榜。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还是让叔婶、爷爷奶奶有些失望。风光了几十年的余家老宅,继老大余庆祥夫妇离世后再次出现阴郁的气氛。 接下来几年,笼罩余家老宅的阴沉气氛越聚越浓,余庆瑞的父母先后病故,虽然都已七十多岁,在那个年代亦算高龄,但还是给余庆瑞夫妇、孙儿余治邦带来了难以释怀的悲伤。余崇龙老爷子斯人已去,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被月亮湾人们一代代传颂,在村史上的光华熠熠不灭。 那年夏至后的一天,一大早,天上就乌云如墨,好似汪洋黑海悬浮于九霄,天地间阴暗如同黄昏。早饭后,人们听到外面狂风呼呼,把宅院中枣树杏树桃树榆树吹得咔嚓嚓作响,折断的细枝败叶漫天乱飞。紧接着黑云中贼亮贼亮的电蛇乱窜,天地间骤明骤暗,如同黑屋子中灯光不停明灭。闷雷声声,像无数战车从天边惊天动地滚滚而来,雷鸣越来越近,雷声越来越大,骤然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就在当头,像一颗炮弹在半天云猛烈爆炸,惊得月亮湾村民们人心惶惶。片刻间,暴雨如注,像无边天河决堤,无数瀑布飞流,铜钱大的雨点夹杂着蚕豆大的冰雹充斥天地狂泻而下。 这场六十年不遇的暴雨下了整整一上午,仍没有停止的迹象,到了后晌,随着宅院中水位的高涨,月亮湾村民的心都高悬起来。月亮湾地势低洼,家家户户的屋顶和村外高处的路面平行,这样只注重平坦而忽视高低的选址,眼下在这样的大雨天看来近乎愚蠢,但那是老祖宗们的选择,后人们只能望雨兴叹,又有什么办法! 余庆瑞老宅屋子的地基高,尚无危险,大部分人家院中湖泊般的积水已灌入屋内,有的水深已近一尺。天哪!大雨如果不停,雨水甚至会漫到炕上,屋墙也会有坍塌的危险!人们越来越惊慌,手忙脚乱地用锅碗瓢盆舀屋内的水往院中倒,但院中的水一会儿就又漫进来,实在功效甚微。女人们忍不住惊呼,胆小的娃娃们吓得大哭,后来有的男人也急慌慌嚷叫起来,整个月亮湾一片惊恐迹象,乱成一团糟。 渐渐地,余庆瑞老宅的雨水也快漫上堂屋二尺多的圪台,向来镇定大度的李素琴也不免着慌。可余庆瑞想到全村数村东头田二娃家地势最低,屋子基础也最低,不知现在成了啥样,也许已非常凶险,他担忧地和素琴嘀咕这事,李素琴善解人意地说,那你唤上治邦去看看,有什么情况现场好处理,咱家不要紧,有什么我能应付。余庆瑞见妻子这样深明大义,感动地抱住妻子说:“你真是我老余的好娘子!”李素琴娇嗔地一笑,从丈夫怀中挣脱,赶紧找出两件浅绿帆布式雨衣和两双长筒雨鞋。余庆瑞从隔壁堂屋唤上侄儿治邦,两人迅速穿好雨衣换上雨鞋。李素琴怔怔地倚在门口,眼看着丈夫和侄子消失在白哗哗的雨幕之中,心内一个劲祈祷,但愿一切平安。 余庆瑞和侄子冒着瓢泼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到了田二娃家,趟水进屋后见雨水离炕沿已经不到一尺,一家人已放弃往外倒水,田二娃的老婆孩子满脸泪痕,恐惧地挤在炕角大呼小叫,田二娃哭丧着脸圪蹴在炕沿上,痛苦地抱着头,两眼红红无可奈何地盯着水面一寸寸蹭蹭蹭上涨。 余庆瑞见状,心头一沉,急迫之下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对策。这么多年他带领乡亲们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自觉其乐无穷气壮山河,可在目前大自然巨大的恐怖的威力面前,区区人类的力量是何等渺小和无奈!看来,只能动员田二娃一家离开自己的宅院了,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余庆瑞再次心焦地透过窗户向外张望,见雨依然很大,他忽然看到院子西南角有一块高地,啊!那是猪圈,看样子还未进水,他忽然有了主意,大声对田二娃说,快!取出铁锹和?头!田二娃将抱住黒瘦脸颊的双手垂下来,迷迷瞪瞪地问书记:“干什么用?”余庆瑞说,刨一条水道到猪圈,院子里水少了,屋子里水也会落下。田二娃摇摇头说,我猪圈还有两头大肥猪呢。余庆瑞听他这话,气得大骂,人都快死了,要猪屁用!快取!余治邦也开腔说,二娃叔别怕,猪和猪八戒一样,会游泳,淹不死! 两句话点醒了田二娃,三个人一起动手,水道很快开通,院中积水哗啦啦打着旋儿灌满了又深又阔的猪圈,两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真得游起泳来,你追我逐很欢快的样子。屋内的水位明显下降,险情基本解除。 余庆瑞刚松口气,却见一个披着雨衣又高又瘦的汉子跌跌撞撞跑进田二娃家不大的宅院,又带风带雨冲进屋内,余庆瑞一看,是大队支部副书记赵富年,神色异常惊慌。余庆瑞心头猛地一跳,他知道老赵一向沉稳,在这种状况下淋雨找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副书记已经急吼吼开口:“老余,要出大事了!公社防汛指挥部打来电话,上游山洪暴发,村南望月河有决堤的危险,公社要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动员一切力量,确保河水不要淹村,确保全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余庆瑞听到这话,脑袋嗡地一声,神志惊得有些发懵。什么?!一旦望月河决堤,一千多人的月亮湾村就会被灌成大水洼子,那可是可怕的世界末日!他努力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脑子飞速旋转着思谋对策,他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对副书记说:“老赵,我先去河提上看看,你快去大队广播室,向乡亲们通报情况,告诉他们一旦望月河决堤,我们每家每户都有灭顶之灾。通知全村劳力迅速行动起来,一队备麻袋砂石,二队备手推车,三队备牲畜大车,人人自备铁锹洋镐,赶快到村南河堤集合。” 副书记对书记雷厉风行、有条不紊的安排暗暗佩服,大声说“好吧”,一翻身冲进雨幕。余庆瑞又对余治邦发令:“邦儿,你负责联络各队,工具准备好后督促他们立即赶到河提。”余治邦使劲点点头,立马跑出田二娃宅院。 最后余庆瑞对田二娃说:“你家水最深,你就在家照看吧。”想不到田二娃觉悟还挺高,他说,余书记,河水一旦进村,我呆在家也是个死。你就给我安排任务吧。余庆瑞说,那好,你负责让各家劳力一定出工,我给你权利,家中如没有危险,而偷懒耍滑不出门者,你一脚一脚踢也要把他踢到河畔。 余庆瑞狂奔着登上村南望月河大堤,见平日清波荡漾、温文尔雅的望月河变了模样,浑浊的河水一浪高过一浪,发出骇人听闻的咆哮,就像千万匹脱缰的野马从上游狂奔而来。余书记竭力稳住心神睁大眼睛察看,啊!河水距坝顶不到二十公分,超过危险预警水位十公分以上,形势空前严峻。这还是在当年的农田水利建设中余庆瑞特意加高加固了大坝,建造了“固若长城”的全公社样板工程,要不然,此刻就有溃堤的危险。 村委的高音喇叭一响,月亮湾村村民们先是被这突如其来更大的险情惊得发呆,紧接着便按照余庆瑞的安排赶紧行动起来,生死攸关,人人都认识到和望月河决堤这心腹大患相比,雨水传堂入室只是皮毛之疾而已,具备劳动能力的人们悉数出动,一队、二队、三队全部到位,群众们空前团结,主动配合,豁出命来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家园保卫战!男劳力们扛麻袋、驾大车、推平车,女劳力们铲土、铲砂石、装车、扎口袋,风声雨声河水的吼声人们的吆喝声骡马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直冲黑沉沉的雨雾云天。 尽管望月河大坝一节节拔高,但河水洪流上涨得更快,十五公分、十公分、七公分……眼看洪流距离坝顶越来越近,余庆瑞在心底痛苦地呐喊: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月亮湾,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 余庆瑞强忍着即将滚滚而下的泪水,呆呆地站立在浪花飞溅的大堤上,向村名们下达了停止加固大堤,赶快回村转移老弱病残社员、只携带最值钱的财物,一个小时内必须爬上月牙山半山腰的强制命令。村名们一个个像泥塑木雕立在大堤之下,他们人人心里一万个不甘心不情愿,失去月亮湾,他们不仅会失去祖先和自己血汗换来的产业,无家可归,而且会丧失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的自信、资格和尊严。然而,他们都明白,在此时此势下,余书记的决定是最正确的选择,而且刻不容缓。先是为数较少的妇女们恸哭起来,接着是老人,最后男劳力们也抑制不住眼泪和悲声,哭声一片压倒了风雨声,场面凄惨得如同大地震中劫后余生的人群。 余庆瑞刚刚下达撤退命令,兼任公社防汛总指挥的公社李副书记带着两名干事,坐一辆草绿色吉普车冒雨匆匆赶到,审时度势,也认为余庆瑞的决定正确,要求大家尽快撤离转移。忽听坝下一个年轻人高喊:“等等,我有个主意。”余庆瑞循声望去,见竟是侄儿余治邦,不由愠怒:这么急迫的时刻,这么多小队、大队、支委头头,还有公社领导,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好主意?他的脸色一沉,正要斥退余治邦,却听公社李副书记发言,声音很高,态度却和蔼:“小伙子,你是余书记的侄儿吧,上来说,不过要快,时间不等人啊!” 余治邦镇定自若地点点头,三跳两蹦便到了堤坝顶,胸有成竹地开言:“李书记,叔叔,我刚想出个主意。我们可在大堤对面挖一个泄洪水道,然后在坝顶挖一个豁口,让高出豁口的洪水沿泄洪水道流到一里外的夹桃沟,夹桃沟深十余米,蜿蜒十余公里抵月牙山系,绝不会毁坏农田,也不会冲毁邻近村庄。” 听了余治邦的建议,余庆瑞凝神一琢磨,这招还真得可行,他不由暗暗惊讶,实在想不到侄儿这个小年轻,竟能想出这样两全的良策。其实,余治邦也是受了叔父导引田二娃家积水入猪圈的启发,急中生智才想出办法。 公社李副书记又惊又喜,如此危急关头,这个小伙子竟能冷静地想出如此妙招,而且言简意赅,思维缜密,考虑全面,看来将门无犬子,老余家的后人真是不简单啊!他不由得喝彩一声:“好!”随着这一声“好”,余治邦的应急方案得以通过。 月亮湾的村民们见家园有救,干劲顿时高涨,争先恐后过了石桥,挖的挖,刨的刨,运土的运土,半个多小时便将泄洪水道开通,又在坝顶挖开豁口,洪水飞泻,主渠道压力顿减,水位缓缓落到警戒线之下,令人惊喜的是,雨势也开始变弱,渐成蒙蒙细雨。继当年日本人烧村的威胁过后,月亮湾村又度过了一场大劫难,村民们在大坝上欢呼跳跃,喜极而泣。 从此,余治邦在月亮湾村崭露头角,人们在感激之余,更多给予赞叹,他们隐隐意识到,老余家的新一代人物即将登场,或将续写新的辉煌。(待续) 作者简介:郭建强,笔名尧城,男,年出生。山西省忻州市文联会员,红门书院写作营成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原平市诗歌学会会员。在各级各类杂志报纸发表诗歌、小说等近百篇。现供职于原平农业学校。 2 待续。 投稿邮箱:qq.北京治疗白癜风口碑最好的医院哪家白癜风能治好 |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emazhuia.com/ymzpz/2296.html
- 上一篇文章: 通和平台为什么这么牛看完震惊了
- 下一篇文章: 这天气最适合泡温泉,省内泡汤自驾好去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