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三雄夺魁背后的动
题记:三生万物,雄心勃发,夺命容易夺志难,魁者众魁之魁。"三雄夺魁"起源于明末清初,是彝民族珍稀竞技赛事,主要流行于小凉山彝族聚居区,最初在军士和部落竞赛,后逐渐演化为各种庆典和表演,形成竞技与娱乐皆用的项目。年10月,为参加四川省第八届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金口河区正式将该竞技项目定为"三雄夺魁",年7月被列入第二批四川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竞赛规则是以三名年轻力壮的青年男子在直径2米的圆的内接正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上,套上三根打结于圆心的牛皮绳(麻绳),分别向三个方向用力拉,以最先将表示胜利的标志拉出圆外为胜,是一种小凉山金口河区彝民族中的忠义之竞技,仁孝之比拼,自然与力量之融汇的民族特征彰显和情怀。三雄夺魁文/阿炉·芦根 01 大瓦山脚下,大峡谷中的大渡河边,冷杉板墙、冷杉皮屋面的一座宽大房屋,顶着一缕纯净的蓝色炊烟,三锅桩顶着咕咕舒叫的肉汤,熟烂的野猪肉一坨一坨相互紧挨着,仿佛另一种饥饿,这是乾坤寨吉克阿呷惹的家,也是明末清初大山彝人的普遍生活画面,画面中火塘泛着山果红,隔板映光,照见兵荒马乱、战伐连连中聊以防身、不可或缺的刀箭矛铳,照明悠闲人影,间有一声叠一声的谈话。 “中看不中用,真是的。”吉克阿呷惹转过脸去,低声唧咕。 初次前来吉克阿呷惹家作客的沙玛田野刚啃了三坨野猪肉,便只捏着马匙子舀汤喝。沙玛家族这位20来岁的小伙子,盘腿坐在一小方木墩上,像一头大雕孵着一枚麻雀蛋。 “吃不得就干不得,亏得这么一堆肉。”吉克阿呷惹继续自言自语。 然后用一双鹰眼钩了一下三女儿吉克佳佳。似乎在说,你给我带回来一个啥物。 18岁的吉克佳佳躲在竹笆帘后面,两颗几乎足黑的眼睛,骨碌滴滴的转视着堂屋里的一举一动,沙玛田野以客人身份独自对付着一大盆野猪肉、一大盆野菌大汤、三饼玉米粑、一大木碗山椒蘸料,虽然要等到客人和家里男人们享用完毕,她们才能用餐,但即便轮到她,即便真的有些饿,她也不愿意就这样出现在大家面前。吉克佳佳看到老阿爸的口形和因满怼而冒着铜光的脸,不禁粉颈微垂,双目泫然。 吉克佳佳和沙玛田野认识好几年了,沙玛田野是同寨邻居沙玛家族的小儿子。早几年的时候,一对少男少女都是牧羊倌;每天,当南坡少男甩响牧鞭的时候,北山少女的口弦牧羊曲就会悠然迎响。 两人虽然隔着一条丛莽深险的大沟,但时间一长,都觉得对方是自己想要表达初心的那个人。 有一天,南坡的三只公羊走散了,沙玛田野铁定心思要去北山寻找,而吉克佳佳也坚信沙玛田野会径直一路找来。吉克佳佳有意把三只公羊吆进羊群中间,好让沙玛田野一时找不到北,当然也是为了不让那三只公羊离开自己的视线。凡牧羊人对待别家的羊、走散的羊要像对待自己家的羊一样,彝家祖辈常常这样训教自家孩子。 两颗萌动的心儿,越过丛莽深沟,越靠越近。吉克佳佳起初还躲在小林子里,一会儿又踮到矮草旁,借花掩面,一会儿抬身一睃,一会儿又雁沉绿野。沙玛田野东寻西觅,有时正好走对方向,缓缓靠近之际,犹如一座小山塌临,一时阴影罩地,整个儿的盖住了娇嫩纤细的吉克佳佳。吉克佳佳使劲儿再往下贴去,险些没有在自己最难堪的时候,被这个雄壮非常的少年发见。“好高大啊!”她呯呯的心儿跳出这样一句话来。 “佳佳——佳佳——”沙玛田野慌乱中堵住了佳佳。 “可是,我阿达饶我不过的。”吉克佳佳惶然。 “求求你,佳佳,把我带去见你阿达和阿哥阿弟。我要娶你——当婆娘——” “嗬嗬——啊!” “我沙玛田野要娶你,天地为证——” “收包谷的时候来帮吧!”说着,吉克佳佳小鸟般飞去了。 看到主人,那三只公羊兴奋得咩咩之叫,沙玛田野左一脚右一脚把它们踢回去了。 02 吉克佳佳有个哥哥,叫吉克阿铁,在头人野猩脚备的乾坤寨当差,一柄祖传的精钢大刀死不离身,任职黑龙小分队队长,教管着百十来人马,此人有模样有智谋,还是军士中数一数二的跤手,深得脚备头人器重,南征北讨不离其左右。那天晚上,脚备召集众谋士商议征讨泰乐堡一役,最后决定由吉克阿铁和白虎小分队队长沙玛拉比接令旗,打先锋。沙玛拉比是沙玛田野的一奶哥哥,从身材身量上看,因为长期经武炼身,显然没有弟弟沙玛田野那般顸粗,更没有颟顸之气,倒是精壮有余。两人常是英雄相惺的朋友,更是比智赛勇的好对手。另外,沙玛拉比十分宠爱弟弟沙玛田野,好比吉克阿铁娇惯妹妹吉克佳佳。每次战事凯旋,沙玛拉比的战利品中总少不了弟弟喜欢的物什,比如撵羊用的象牙棍,吉克阿铁那方也缺不得给妹妹的礼物,比如银耳环,铜口弦等等。 吉克佳佳和沙玛田野都有一个百般宠爱自己的军士哥哥,而且是一麾之将。在吉克阿铁与沙玛拉比兄弟相饮,你来我往的时候,有个人总是坐立不安,他叫耍仁莫批,在吉克阿铁与沙玛拉比各自逞能,互不相让的时候,耍仁莫批又捻了捻细瘦勾翘的山羊胡子,薄薄的嘴角被一丝志得意满的冷笑划出钢牙。 “吉克家族和沙玛家族的这两个娃儿,勾起套起,要伸出翅膀来了不是?”耍仁时布回到家后,对自己的六个儿子说。 “阿达,管那么多整啥子。”这个人的小儿子耍仁时布说。 “噫!你们六兄弟一个二个就没有人家当英雄的命,一只公鸡在汉区只值一斤酒钱,在彝区也只值一斤酒钱,噫——” “阿达,小弟说得对,别管人家的高矮,我们只管管好家里的奴隶,种好地里的庄稼,最好别跟乾坤寨的‘枪杆子’们扯上关系,结上疙瘩,到时扯都扯不脱。”大儿子耍仁铁梅说。 “你——我耍仁家大大小小也有六个儿子,难道真是有儿一个,只要能够以一抵十就行了!?这年月,要保全身家性命,就要硬呀!我耍仁莫批的儿子们。”他们的父亲愤怒地甩动着油黑的擦尔瓦。 “阿达,你千万要息怒。”耍仁铁梅立刻斟了一木漆碗包谷酒,双手以敬。 “不急,不急行么?乾坤寨除了头人脚备家族称第一,就只有吉克、沙玛和我耍仁家族敢称第二,这样下去,那两家恐怕会爬到我耍仁家的祖坟上拉屎啦!”耍仁莫批真急了,团团地转着,又吼道。“你光是有个蛮力气,没得啥子用,干活有奴隶,说讼有我这把老骨头,当‘枪杆子’你们又说不保险,你呀——哪天你们这几坨肉给我耍仁家族争个光亮面子,我就做九天九夜的大毕摩,把全天下的神灵感谢一番。” 耍仁家的儿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只有大儿子耍仁铁梅攥了一下铁拳,传出一种咀嚼仔骨的咯咯之声。 03 凌晨星稀,天高雾寥。从乾坤寨远远传来酒碗齐刷刷砸碎的巨响,仿佛百里小凉山万丈深沟吞云吐雾后的一声饱嗝。“嗬——”八百军士一声齐吼,寨头掠起片片鸦影。所有军士右手叉腰,斜挎足黑的绵羊毛擦尔瓦,左手紧攥长柄大刀的龙头白虎的把头,他们个个脚巨越尺,死死蹬着一双用牯牛背皮缀缝的高筒大靴,方脸大鼻上捺着鸡血,额头和颈部涂了烟抹,因为血孔贲张,两眼黑少白多,死死睁着,犹如两片嵌进黑夜的白玉石,他们个个头顶上蓄着一簇编织成辫的长发——“天菩萨”淬了钢火一样,顶立向天。 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分别立于黑龙小分队和白虎小分队先锋首位,高高的喉结如脱疆前的野马不停抽动,他俩连用余光看对方一眼都没有,因为他俩都知道对方要什么。 星光一寸一寸压进云端,大地涌起无缝的幽浪,乾坤寨四合的三层屋檐的营楼上,角旗遍舞。大毕摩玛曲碾步走来,在头人脚备的耳旁轻轻咬了咬,随后躬身倒退,静立一旁,双眼缓合,沉了沉气,似要入睡。脚备“咝”一声,从黄铜长鞘中请出窄口细剑,如蝮蛇吐信,又如黄龙吸吮天地之精气,“嗦——”他用肺部大叫了一声——马蹄踏夜而去。 泰乐堡的炮台和雕楼还在熟睡,堡主头枕小妻,手抚新妾,守兵枕藉,战马反刍,鸡犬无声。 乾坤寨无一伤亡,此役大胜。 脚备着令大宴犒功,取肉牛羊,汲酒缸池,众军士食前方丈,豪饮而不醉。吉克阿铁和沙玛拉比撞盏八巡,互庆无损而归,却又刚目相顾,“倨功甚伟”地对峙不下。 04 大毕摩玛曲一片黑云般飘到脚备头人耳边,脚备连“嗯”十几下,醉笑而应。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罗唣,随之“嗦嗦”之声渐次高涨。原来两个士兵酒中兴起,再加上旁人鼓动,互相抓住了腰带,按起了架,这是彝族式双人摔跤。两人越战越勇,越战越精,他们时而周旋互探以调气小憩,时而相机而动以一气制胜,如猛虎之蹲伏,如间雷之突爆,如合奏之起伏,或勾,或闪,或提,或压,或撩,或绊,或拧或揪,或顶或折——皆是脚上功夫,辅以腰手肩背之力,见缝插针,智勇力三者完美呈现,谁先任何身体部位沾地谁输,好看了得。 那个得胜的士兵被众人抬举起来,大家一下一下地“喔——喔——”而叫,点燃了大家挺身而试的欲望。 大家都向得胜者挑战,这个得胜的士兵来者不拒,一连按翻了三名挑战者,之后,自己和别人都觉得够累了,便由人从原座位请到偏上方的位置上就坐,另换酒盅,重启新坛,先干为尽,解渴泄累。 “好!好!”脚备斜下半边脸支开了大毕摩玛曲,大叫起来。“要玩,就大家一起玩,我脚备今天要乘此庆功宴选个乾坤寨的智勇星、大力士,委以重任,哈哈哈——” 吉克阿铁和沙玛拉比隔着人头,轻轻瞟了对方一眼。 05 脚备向大毕摩玛曲勾了勾食指,大毕摩立马贴了过去,把整身勾起来。 大毕摩玛曲昂挺挺走到吉克阿铁身旁,在三米远处立定,说,喂!吉克家的达石惹(小伙子),你上去试搞试搞。 吉克阿铁睐都没睐大毕摩玛曲一眼一声,心想,你个假毕摩,死娃子(奴隶),直坐在那里,没有动起来的意思,大毕摩玛曲不得不降尊半移,伸长了脖子,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吉克阿铁举起了酒盅,闭了眼,细咂久思。直到那大毕摩玛曲转身走后,才偏过去对近侍说了什么,于是站了起来,把精钢大刀、腕饰、耳坠、擦尔瓦等随身物什一并摘取下来,交给近侍。 吉克阿铁站到人群中间,周围人等立即自动散成了一个厚实的圆,有人递上去一条羊毛织就的摔跤腰带,吉克阿铁就在那里不紧不慢的弄起来,一会儿就会有个那样的人那样系上那样一条腰带,来挑战他,他们就会弓下腰,肩顶肩,颈绞颈,四只手交叉着伸向彼此的腰带,狠狠抓牢了,开始比拼。 人群中有人互相推搡着,互相鼓动着,但往往是那个不出声不出气的人站了起来,缓缓走上去,系上腰带,彼此说:轻点儿,然后就正式开赛。 刚上去那人,精壮灵活,擅用挑的方法,就是把右腿抵进对方的胯下,随即一紧对方的腰带,力足的人就会使对方一下就被逼靠过来,被挑来挑去,一转,一过腰,失了重心,倒地。但是,吉克阿铁勾住了对方的挑腿,然后用力一紧对方的腰带,使对方一下就反弓起来,毫无还击之力,软面条似的被放在地上了。 “好!胜者继续迎战——”脚备大叫一声。 吉克阿铁就这样,一连撂翻了七个跤手,七个之后就没有第八个上场了。吉克阿铁此役名震四邻八乡。路传他吉克阿铁膂力过人,跤技诡异,逢跤必赢,仿若神助。吉克阿铁回到原位,正要饮酒,却被脚备请去当了座上宾,举杯欢谈,互通有无。而沙玛拉比的位置离吉克阿铁更远了些,人影婆娑中,甚至看得不真切。 “我来!” 场内突寂,声形俱凝,一只盈满的精致酒盅在举起来靠近嘴唇的途中戛然而止,吉克阿铁放下酒盅,歪脸接住脚备正一直朝着他绽开的笑,用嘴角上的一点儿残笑回应过去。随后,郑重地车转身面,朝向沙玛拉比,给予信任的一笑,甚至还点了点头。 沙玛拉比在吉克阿铁得胜下场之后才上去较劲,一方面说明无心挑战吉克阿铁,但倒也想让大伙看看自己的能耐,是顺便称点斤两压一压吉克阿铁的意思。另一方面自己作为寨中黑龙白虎两个核心战队之一的首领人物,不略显自身威力也不好服众,也是顺便服从于脚备号令的意思。 沙玛拉比果然神勇过人,他的跤技摔法简单有效,一挨拢,一近身,径直全力以赴,一箍腰,一勾绊,省去试探,省去恭维。确实只是试试,因为挑战者刚一入手近身,便自顾呻唤不已:我输了。连续三人上去,皆神色失常,揉肩捶背地倒回座位。 “不在一个级别呀!是吗?黑彝白彝的兄弟们——”脚备大声问道。“能上的就上给我看看。” 之后,又上了六人,用脚备的话说,像甩小鸡娃儿一样,都不够沙玛拉比喘上一口粗气。 “这玩得!真他妈的一点意思都没有。”脚备面现愠色,随即用食指把大毕摩勾来,要让这精通玩乐之事的大毕摩玛曲想个新招儿。“特别要在难度性、欣赏性、功力性上动一动你这无所不知的毕摩脑壳。”脚备用中指指了指大毕摩的脑壳,拉长嗓子特别叮嘱道。 06 乾坤寨农忙的时候,军士也充农,其实这些军士也不是专职打仗,什么时候干一场,什么时候防御来敌,也干一场,都是非常时期自保的惯常作业,都是脚备头人和大毕摩玛曲在策划定夺。 这次回家,吉克阿铁给妹妹吉克佳佳带回去了一副银口弦,吉克佳佳一直向往这样一副声形俱佳的响器尤物。每次出征,吉克阿铁就会想起妹妹的惦念,一心记之,只要发现这等口弦,宁肯用自己的精钢大刀来换取。 这一次攻击泰乐堡,吉克阿铁一心念及妆奁之物,就是想弄一副银质口弦,泰乐堡既是堡主穷奢极欲之池,更是三妻四妾们攀比身外之物的好景地,弄一星半点银的东西,想来不在话下。大家都知道堡主的十二姨太是位知乐识器的青楼女子,长箫短笛,拨弹拉击,样样色色,无不沾一手。特别是她红唇衔弦,吐吸之间由银口弦弥漫开去的香音佳乐,曾让公子哥儿们三迷五道,自拔不能。然而那些粉郎淫子哪能跟堡主的枪炮一比,只不过心里不舒服了堡主,抢了他们的神。 吉克阿铁径直破开十二姨的厢房朱门,想着抢先将那口弦弄到手中,三步两步冲进十二姨的寝阁,不料一片熟悉的身影,正在那里翻箱倒?,忙得不亦乐乎。吉克阿铁正想避开,那人却抬了眼,从镜匣中看真切了吉克阿铁迟疑情态,悄悄往腰袋里揣下个什么,吉克阿铁转睛一看,原来是一副银质口弦。 “哈哈哈,原来堂堂沙玛队长也希乞这闺阁之物。” “那么,吉克大队长进得这来,又为何干?” “你刚揣下去的是何物?” 沙玛拉比用心感觉了一下腰际的那副银口弦,冷冷的说,“可能和你八杆子打不着。” “想必沙玛队长也曾——” “别说混话。”沙玛拉比厉声喝去,“大不了是弄了副口弦,你自己看——” 吉克阿铁斜视着那副口弦,心里呯呯直跳,那正是我吉克阿铁要找的宝贝呀。 “看那么久干什么?” 吉克阿铁突然醒悟到自己看那口弦入了迷,觉得有失常态,扭过身去。 “你拿去何干,家里又没有姐姐妹妹?”吉克阿铁没有提及沙玛拉比未娶,只这么一说,似乎在表明自己有个姐妹,而且家有姐妹的人才配得上拿走这副口弦。 “这你管不着。” “那还是请你把口弦交给我吧。”吉克阿铁居高临下地说。 “笑话。”沙玛拉比嗤了一下鼻子,正要夺门而去。 “慢!我用这把精钢宝刀一换,如何?” 沙玛拉比一愣,收住了脚。 “什么?那可是你黑龙队的看家神器。” “休管这些,只说可换不可换。” “不换!” “那你滚吧!” 沙玛拉比嗯一声扬长而去。吉克阿铁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一动也不动,依在门框上陷入混沌之中,一串廉价的珠饰叭一声飞落在他面前的门板上,溅起同样廉价而短促的珠光,两个下等士兵正在争抢一只宝椟,看都没看吉克阿铁这个大队长一眼,奔扑而来,各自捡了几粒,互相用肩膀撞击着,骂骂咧咧,去了。吉克阿铁也仿佛没有见到两个下等士兵的奇形怪状,乌着眼,寻思着什么。 “嗦!”沙玛拉比回到大厅。 歘一声,扔过来一道银光。吉克阿铁正要娶下佩刀。“免了。”沙玛拉比说。“本要送给北山一位从未谋面的牧羊姑娘,她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口弦。你敢用精钢宝刀交换,说明你更需要这副口弦。” “我也——” 吉克阿铁还未说完,沙玛拉比就出了大厅,开始喝斥自己手下猪狗不如,连女人用的簟枕也稀罕。 07 吉克佳佳拿住银口弦,高兴得又跳又叫,“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哥哥,以后佳佳就能弹拨出最好听的声音啦。” “你应该有个天下最好的哥哥。”吉克阿铁心里说。 “喜欢什么就跟哥哥讲,哥哥下次再弄来给你。” “下次?”吉克佳佳一脸阴郁。“那好危险哦,男人们总得要这样打来打去才能活吗?” “哥哥先走了。你好生放羊,别让羊跑到南坡去。” 吉克佳佳一时语塞,等吉克阿铁走了很久,才叫道,“哥哥慢走,要当心呀。” “别让羊跑到南坡去——”吉克佳佳觉得哥哥这话像一枚未熟的山李,又酸,又甜,又苦,又硬,像某种初初体验的关系,但始终弄不透彻。 08 秋收过的乾坤寨,冬天来临,风多了,云厚了,农夫和军士常常聚在一起,谈论收成,谈论女嫁男娶,谈论保家护寨。吉克阿呷惹家今年的荞麦丰收,全仗了吉克佳佳的羊群看得见的壮大,农家山肥足,土地就出货。吉克阿呷惹为育有这样一个女儿而感到满足。 “阿达,你看你看。”吉克佳佳从院子里跑进屋,一面呼唤着,把银口弦给父亲看。 “哪儿来的?是你阿哥送的吧!”吉克阿呷惹冷冷的说。 “好看吗?好看吗?” “好看好看,我女儿用什么什么就好看起来。”吉克阿呷惹呷了一口酒说。“不过,你都快19岁了。你看咋整哟,我的小心肝,成天跟着羊儿跑不长远哦。” 吉克佳佳没说话。转身朝门外看。把口弦捂在胸口。山风呜呜的响。 “你真觉得那沙玛田野中!?” 吉克佳佳没回话。吉克阿呷惹明白。 “可他沙玛田野总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呀,至少在乾坤寨,我不想让宝贝女儿嫁一副不声不响的男人皮。” “阿达,你老怎么那么多英雄主义呀!” “只有英雄才能配得上我吉克家族的女儿。” “可是天下哪有这么多英雄呀,这年辰把日子过过去了,就是英雄,女儿心想。” “不行不行,他沙玛田野总得给我这张老脸贴点儿金才行。” “好啦好啦,让我们都相信田——沙玛田野吧。”吉克佳佳为自己的口误感到脸热,彝家人无血缘关系的青年男女一旦直呼其名而省去姓氏就是一家人的趋势了。 吉克阿呷惹“哎”一声,摇摇头,叫女儿自个儿出去玩儿去。 第二天放羊,吉克佳佳把吉克阿呷惹的话告诉了沙玛田野。沙玛田野刚听时还有点急,可后来一想,发现吉克阿呷惹也并不是明确反对这桩婚配,只怪自己一无使刀之技,二无杀敌之勇,三无雄辩之才,样样都不出色,样样都不熟悉。一气之下,把身旁一块山石举了起来,扔下山去。吉克佳佳见状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憨气十足的情人天生神力,沙玛田野一屁股又坐回地上,一通闷气泄不去,他没发现小情人正又惊又喜地打量着他,他也没发现自己刚才轻松举起,呱啦一声出手飞去的巨石有多斤重。 “佳佳真没看错人,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吉克佳佳喜滋滋地心里想。 09 这一天,耍仁铁梅和大毕摩玛曲在后山杉林里转悠许久。耍仁铁梅斜挎着一杆弓,背着棕皮箭筒,其实是伪装打猎。 “大毕摩玛曲,这件事就全仗您了。”耍仁铁梅塞给大毕摩玛曲一锭银块。 “就放一千多个心吧,告诉你阿达,我即刻着办。” 耍仁铁梅先走,大毕摩玛曲后脚跟去,一边掂着银锭,一边吟唱荤曲淫调。 “事情?” “阿达,事情交待了,大毕摩玛曲答应去吉克家替弟弟耍仁时布说亲,还收了银子。”耍仁铁梅低着半截身子向父亲汇报。 “嗯,他不收银子才真是怪到家了,这个阉公,假毕摩。”耍仁莫批极度厌恶起来。“不过,只要能和吉克家联姻,就不怕那沙玛家有多硬,甚至可以无视那脚备蛮子。” “是,是——”他的众儿子诺着。 耍仁时布想到吉克佳佳将是自己的暖脚人,不禁脸热生津。 “要把大毕摩玛曲用银子好好看住,他无儿无女,只因当年由人介绍给脚备测了一回所谓的风水,又因为预测出乾坤寨几次出征得胜,甚得脚备头人之心。” “是,是——”他的众儿子又诺诺。 10 两天后,大毕摩玛曲已经坐在吉克家的火塘边。 “阿呷惹老弟呀,耍仁家虽然无军中高位,但也算是家大业大,耕地铺开如黑金,寸寸肥沃,羊群散开如白玉,只只壮硕,屋中面上有闲钱,地下有银窑,房前屋后牛哞马嘶,仆侍成群,威风八面,不结这门亲,结——结谁呀!”大毕摩玛曲的三寸不烂之舌越使越锐利。 “哎,是嘛,是这样,不过,得看孩子们欢喜不?”吉克阿呷惹明白耍仁家的底细,一向以家里有六个儿子为傲,处处得理不得理都不让人,而且又是这样一个口舌之徒来媒约,心无动念。此话一出,大毕摩玛曲就知道事情已经失败。 “阿呷惹老弟呀,你得再细细想想,给侄女儿做做心头上的功夫。”大毕摩说着,用眼挑了一下吉克佳佳。 吉克佳佳撅了下鼻翼。“慢走!”吉克阿呷惹说。 走出吉克家的屋侧边,几只拴着的大公狗嚎了起来,吉克家人也没有跑出去安抚人狗双方,任大毕摩跑着,大公狗嚎着。 终于逃出狗嚎的包围圈,只见得吉克家的一只高啄屋檐的时候,大毕摩玛曲终于累趴下,歇了好一会儿,才颤然立起来,对着吉克家的那只直挺挺戳着半空的屋檐“呸”了一下,掏出家伙,嗞了一泡湿着鞋背的老黄尿。 11 吉克佳佳想把发生的怪事快速告诉沙玛田野,于是早早出圈,赶到南坡等沙玛田野。而此时,大毕摩玛曲正在耍仁家,耐心听着那一家之主耍仁莫批厉数吉克家的不是。 “不识抬举!” “我耍仁家论血统,论财富,哪点赶不上那吉克家。好哇!” “吉克阿呷惹说嫁娃子奴才也不嫁耍仁家。还说——” “还说什么了,那吉克阿呷惹?不妨道来。” “还说耍仁家白吃血统饭,这血统还是土司施舍的,不是正儿八经的靠自己能耐创造。” “好哇!龟儿子的吉克家敢污辱老子血统,这不是比要了我这条老命还毒。” “我真看走眼,吉克家竟然不计后果地污辱耍仁家的祖脉。”大毕摩玛曲一脸难过地说。 “娃儿们,听到了没,看到了没,事情就是这样了,吉克家要挖耍仁家的祖坟来了。” 耍仁时布大叫起来,“叫你们不要去,不要去,这下我怎么出去见人喃。”叫完就哭了起来。 “你个狗样的东西,奴相,孬样。”耍仁莫批随手抹了小儿耍仁时布的脸一把,五个指印就陷在半脸中。 “其实那娘们儿早有心上人了。”大毕摩玛曲说。 “你咋知道?不早说。你——”耍仁莫批“你”了一下大毕摩玛曲,大毕摩玛曲倒退了二步半。 “是——是这样的,耍仁老弟,我从吉克家回来的路上,有人问我——就是,就是南坡的那个酒鬼——叫什么来着?——他就问,大毕摩玛曲呀,你从何而来,我说,从吉克家来,他又问——其实我真是不想理那样欠水准的人——他又问,所为何事呀,我说受耍仁老弟去提亲呀。他又问——真是烦人——问提的哪门子亲。我说是吉克家的吉克佳佳。嗬,他就这样一跳(大毕摩玛曲向上窜了窜)——就这样一跳——说,佳佳呀,人家早有心上人了。我问是谁,他说,乾坤寨除了沙玛家谁还配得上人家——我的天,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简直需要雷来轰——我问,那到底是哪家哪少主,他说,当然是沙玛拉比的弟弟沙玛田野啦,你看你看,他居然说——当然——” 耍仁颤抖着,耍仁时布哭着,大毕摩玛曲一脸沉重地胡编着,耍仁铁梅悄声走了出去。 12 吉克佳佳来到南坡,在和小情人坐过的地方小跳步走着,在和小情人斜依过的杉木上摩挲着。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等候多时了,便花容欠色,小嘴小眼的都格外冷清。吉克佳佳取出银口弦,轻含弦叶,纤指这么一拨,云止风住,万籁俱寂。 吉克佳佳突然听到牧鞭声声,那人也突然听到口弦声声,但,因为两种声音渴望被彼此听到,又因为两种声音同时被听到,而突然止息。 吉克佳佳循声而望,不知什么时候已跑了起来,但是那个男人不是沙玛田野,那人鼻梁高高,皮肤铜黄,头发浓黑,乍一打量,是沙玛田野不错,但那人佩着大刀,精整挺拔,不,不是吉克佳佳的沙玛田野。 吉克佳佳发觉认错了人,倒着步,向后退,不慎跌绊了一下,口弦掉了下去,那人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凝语而立。 这个人曾经不止一次躲在暗处聆听来自北山的这种天籁之声,这个人梦想有一天能送一副银口弦给北山的牧羊女。 这个人发现,他那副在泰乐堡一役中弄到的口弦,真的送到了那个配得上世间最好的口弦的牧羊女手中,并已在她的红唇白齿间生根发芽。 这个人在收牧回家的路上,在莽林黑雾的掩盖下被耍仁铁梅远远地用毒箭射死了。 耍仁铁梅发现杀错了人。就像吉克佳佳差点把他认成沙玛田野一样。只不过,一种是爱,另一种是恨,都是要命的。 13 沙玛田野失去了最好的哥哥,吉克阿铁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和最强的对手,耍仁铁梅本不过想铲除弟弟的情敌,却替整个家族除去了眼中钉,心头刺。 “什么?谁同意让你干的,耍仁——铁梅——?”耍仁莫批目瞪口呆,但老谋深算的他,转瞬就平静下来,一遍一遍地捋着山羊胡子。 “是——是这样的——我只是为了弟弟和家族名誉,没想到,这天去放羊的正是他。” “歪打正着哇!”耍仁莫批说。“莫惶恐,除掉了沙玛拉比,那沙玛家还用什么来占我上风,跟我斗,沙玛拉比该灭,这是列祖列宗的旨意,是天神在护佑我耍仁家。你,一不小心把自己造成英雄了!” 耍仁铁梅惊魂未定,没想到杀死的竟然是名震彝乡江湖的白虎队队长沙玛拉比,而不是大而无用的沙玛田野。他不担心沙玛家以牙还牙,也不怕杀人偿命,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他这样想着,脑海中却浮起吉克阿铁仇恨的影子,他觉得事情不妙,但又说不清症结在哪里,因为吉克阿铁没理由用沙玛拉比说事,但在兵荒马乱之世,有什么理由能够主导万事归一,有什么理由被人遵守着。耍仁铁梅觉得,铲除了两大劲敌之一,并没有增强自己的实力,反而因为一切心思都集注在剩下的劲敌之上,使这个仅剩的劲敌因为加上死者的余力,更加巨大,更加难以对付。 “理由是个屁,法度就是人多势众者的专门玩意。”耍仁莫批沉吟。“我们彝人自古以族脉为依为荣,战乱之中,更不能示弱求全,要以强制强,成为人上人,才能永保家业和声名。” 这时一个仆人慌张而来,告诉主人,大毕摩玛曲有事来商。 “来得好,看他带个什么好坏来。” “耍仁老弟,在家吗?狗儿拴好了吗?”远远的传来大毕摩玛曲公鸭嗓。 耍仁莫批眉头一锁,鼻子一抽,像是正被一股臭气袭扰。 “哎呀,耍仁老弟,你可好——” “说说看。”耍仁莫批说。 “是这样的,你家——我觉得你家——没出啥子吧?” “头人怎么说?”耍仁莫批直截了当。 “可能要治你家公子!不过我替说了不少好话。” “结果呢?” “可能要折财。” “多少?” “按照彝人规矩,是得杀人偿命。” “多少?”仁耍莫批大声问。 “可能要——金子铺满送葬路,牛羊拴满待客棚,好酒不计数,毕摩九天又九夜——”大毕摩扳着指头一笔一笔算下去,耍仁莫批闭着眼,像是小憩。“另外——还请——” “说!” “还请耍仁家的族长亲办,送到沙玛家。打冤家嘛,总是万不得已呀。心诚则事成,不然——” “不然什么?我等着他沙玛家来讨人命,看大家有多少人命可以拼。” “何时了呀,何时了——沙玛家也没这么说,想必也不会这么干。” “哼,随他,侮辱我家血统在先,我家杀人在后。辱族之罪你大毕摩可是晓得怎样治办的。” “明白明白。银子、牛羊、酒水能够解决的事情就不用再搞大来说了。”大毕摩玛曲始终担心自己挑拨吉克耍仁两家的事败露,一心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脚备头人说了,今后的乾坤寨沙玛拉比死后,耍仁家和吉克家就是我——他的左臂右膀。”大毕摩玛曲用拇指指着自己说“我”,突然觉得不对头,立即改成“他”,但总觉得没表达好,怏怏然吊着头。 耍仁莫批环视自己的众儿子,也没叫大毕摩玛曲用酒。 “脚备头人说了,耍仁家,吉克家,沙玛家,本是我乾坤寨的‘三雄’,财丁相当,血统对等,都是彝人顶呱呱的世家旺户。我——我是指脚备——他不愿意看到你们三家为了争夺旺族地位,一心‘三雄夺魁’,搞得乌烟瘴气,主次不分,主要是服好我脚备的务——服好我脚备的务了就是做好了自己的事,那样,土地会更多,金银会更多,仆从奴隶就会更多,全天下彝人就都好过起来。才能成为响当当,永世昌旺的大族名脉。”这次大毕摩玛曲说“我”的时候记住了没用拇指指自己,而且说到“我”的时候,轻声带过,想把那“我”字藏起来。但那是脚备的原话,又是自己的口头禅,藏不起来了。 14 吉克佳佳那天没有等来沙玛田野,等来的却是沙玛田野的哥哥沙玛拉比。她不知道只有一面之缘的沙玛拉比,一心想送一副好口弦给一个北山的牧羊女,而那副口弦正在她吉克佳佳的怀中,随时等候被弹拨一响。她更不知道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和她在世间真的就只有一面之缘。她也不知道只要沙玛拉比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叫他小叔子。 耍仁家族带足诚意由大毕摩玛曲前面引着,浩浩荡荡去给沙玛家族谢罪。 耍仁铁梅按照彝人规矩,死者未出殡前一直跪哭;而沙玛家族上下人等都由脚备头人的指令管束着,不敢公开地要了杀人凶手的命,死者为大,先送死者回归祖灵为上。 吉克阿铁家族的人也去了,吊唁的队伍可谓壮观,是有点显摆的意思,也是重视沙玛拉比这位英雄起见。队伍中一道娇声痛哭的声音格外引人注意,人们都在寻找这道声音的主人,吉克佳佳泪珠夺目,哭出的句子一句比一句动人,揪心,她哭说道:这位没见过面的哥哥喂,你可是天地共知的英雄,你是我们彝人的骄傲,是我们彝人真正的儿子,我要为你把泪哭干,天要为你把雨下尽,我要为你把歌唱尽,我要用世间最好的口弦为你弹拨九千九百曲——经吉克佳佳这么一哭,不想哭的想哭了,想哭的人哭得更凶了,奔丧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祭奠的牛羊布满了山坡,丧事场面达到了高潮,许多沙玛家的男丁抑止不住悲痛与仇恨,数次要冲过去杀掉凶手,幸好大毕摩拿着脚备头人的鸡毛掸子在那里当令箭,平息了引起群死群伤的严重势态。 人群中不时传来啧啧之声,称赞这个吉克家的女儿心地善良,心思灵巧过人。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也最是动人。他的声音因为沙哑而浑沉,因为悲痛而感人。他哭诉道:我的好哥哥,我的天下最好的好哥哥,你把我一起带走吧,让我为你当牛做马,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在那天出门,让你陷入魔鬼之手,我的好哥哥,儿死母欲死,你教咱俩的母亲怎么活,儿死父欲亡,你教咱俩的父亲怎么活,我的好哥哥呀,你总劝我早娶天仙女,你却不娶又不续,一心为族把心苦——我的好哥哥呀—— 两道哭丧之声,在人群中干净明亮,仿佛相互感应般,渐渐汇合,千言万语只在一眼深视。 15 丧事办到第三天的时候,按照彝人办丧习俗,为表示对死者敬意,全寨人等聚集在丧主家,表演“丧节”,许多能手就在这一天大显身手,摔跤,对歌,比哭,比美,比说,比学识比胆勇。 每至此日,脚备头人都会前来观战助兴,兼招贤纳士。 有一天,脚备头人对大毕摩玛曲说,“那天攻击泰乐堡得胜后,大家酒兴之际,都想比试比试,但本头人觉得那些摔呀,打呀,扳呀举呀的司空见惯,没啥意思,当时叫你想个好看的竞技方式,不知办得如何。” “报告头人,老朽想了个既好看,又有难度的赛法,真可叫那些力士输得心服,赢得更光荣。” “是个什么玩意儿呀,你倒说来听听。” “三人角力!” “那什么玩意儿,不就是三人拔河,一人拉两吗?见多了。” “这种不是,尊敬的头人,老朽是从五马分尸的酷刑得到启发的。朝不同方向拉,这么一拉——”大毕摩玛曲做了个拉的动作,咬着牙。 “哦,有点意思,你这老毕摩心思。” “老朽打算让三个人这么一拼,各人朝不同方向拉,赢得真不容易呀,那些人累得青脸白色,呼哧呼哧,所以特好看。” 除了死者,那地方就数脚备头人最大了,死者是要去见祖灵的,如果头人在那里作威作福,一引起死者不满,说不定会告个状什么的,将来去了那里,不好办事。 过了摔跤,过了对歌,过了比美,大毕摩玛曲驱开了人群,站在中间,说,脚备头人说了,这些摔呀打呀真不够意思费眼力。我,受脚备头人指示,发明了一种竞技赛事,那就是按照“五马分尸”的方法来——啊!人群惊了一下。不是真要你“五马分尸”,而是就这么一拉,来来来!随即他的四个随从跳到身边,七手八脚画了个直径约两米的大圆,取出一捆牛皮绳,然后呼一声散开,原来是三股牛皮绳,在一端打了一个精致有力的总结,并用红绸子布包着。其中一个随从扶着结包,三股牛皮绳朝三个方向一拉伸,正好比把一个圆分成了同等的三份,每一方向的圈外,各放了一个赛手投放石子的篓,然后那个扶着结包的随从给其它三个随从各发了一个小石子,三个随从每人牵住一条牛皮绳,把一端的圈套扛在肩上,那个随从跳出圆圈,大叫“拉”,三个随从就开始拉了起来—— “给我拉,狠狠拉,拉给大家看看,教他们醒活,让他们知道玩法,拉,狠狠拉,不要停——”大毕摩玛曲声嘶力竭地叫着,跳着。 人们看到,这种诡奇的玩意儿,还真够折磨人,既像两人拉一人,又好像是一人拉俩,反正跌宕起伏,非过人之耐与力,想赢真不容易。 “拉,给我狠狠拉——”大毕摩玛曲终于叫不出大声来了,但还在叫。 其中一个终于不支,摇晃几下,翻倒在地,被剩下两人像死狗一样拖来拖去,有时给一方加重,有时给另一方施压。 “拉,给我狠狠拉,谁先把石子放进篓,谁就赢。”大毕摩玛曲边叫边跑到头人身旁。 “嗯,不错,不错,拉呀!”头人大叫。 脚备头人很满意这种对抗的竞技,他看出,这种竞技既要有力,又要智慧,是选拔能人将才的好方法。 大毕摩看到头人如此兴奋,自是高兴了得。头人给了他一个眼神,他看出了丰厚的奖赏。头人这才叫那累得死去活来的赛手停下活命。然后说,我们彝人自古团结有力,又有家族打冤家的习俗,但是在乾坤寨,我们一定要以大局为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下彝人是一家。 脚备头人走向死者,哭了一嗓子,又向家属说了几句。然后又说,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大家能比能试的都很卖力,可以看出,大家还是挺团结的嘛。我们乾坤寨,要数吉克家、沙玛家和耍仁家势力最强大,为了家族计,有时免不了出现一些矛盾,但毕竟都是亲戚嘛,都是联了姻,吃同一条泉水的人。耍仁和沙玛两家就不要打冤家了,打冤家,呸,有本事去打外人。谁最强,谁最能耐,由它说话。脚备指着刚才用来三人角力的牛皮绳说。由它选出来的能人奇士我脚备头人服,背地里下烂药算什么好汉,今年彝族年,咱们就来玩这个三人角力,那些摔呀打呀的,先歇歇了。你们三家要好生选人,白虎队的队长职位沙玛家和耍仁家谁赢谁当,如若吉克家赢,就再加官进地。来,大家给这种比赛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听了头人这番话,那三家昌旺族人个个血脉沸腾,只有几个真悲真痛的老人妇孺守着死者,摇着竹子做的灵叉。 “尊敬的脚备头人,话说天下人有群雄争霸,山中虎狼也有口食之夺,皆是雄心所为,乾坤寨自古吉克、耍仁、沙玛三家为头人之重器,可谓头人名下之三雄,可否叫它‘三雄夺魁’。” “好!‘三雄夺魁’,魁者为本头人大用,我便是那众魁之魁。” 一时间,除了沙玛拉比的死,三雄夺魁便成了吉克家、沙玛家和耍仁家即乾坤寨“三雄”的生活生存主题,各族郑重其事,精心准备,都想夺魁,以壮族威。 16 耍仁家势在必得三雄之魁,而沙玛家更是悲愤填膺,吉克家看似若无其事,实则也不愿败输。 憨厚朴实的沙玛田野急在心里,不知如何才好,不知派谁应战。每次去放羊都忧心忡忡,少言寡语,一味自怨自艾。在旁的吉克佳佳明白沙玛田野心事,就问沙玛田野,沙玛家谁最勇敢?当然是哥哥沙玛拉比了!沙玛田野回答。那谁最有力气?当然还是哥哥啦。那谁心底最良善?沙玛田野顿了顿,才说,沙玛家族所有人都心好,见不得旁人落难,见不得绵羊被狼欺,见不得眼泪和伤心,见不得—— “那见得佳佳掉泪子不?” “见不得——见得——不——” 吉克佳佳抿嘴一笑。目光转视沙玛田野牛一样的脖子,桐叶大的耳廓。 “秋天的时候,所有的彝家妈妈都会心儿痛?” “为啥子痛?”沙玛田野问。 “因为秋天过后就过彝族年啦,而有些儿子回不了家,像秋叶离开母树。” 沙玛田野抽起了鼻子。是呀,回不了家的儿子是沙玛拉比,我的好哥哥,而心儿最痛的是妈妈,我的好妈妈。 “我要为哥哥收拾耍仁家,为妈妈祛心痛。” “怎么个收拾?可不得再出人命啦,我——” “我要参加三雄夺魁!可是——我沙玛田野何德何能呀!” “不!你行的。”吉克佳佳转身看了看近旁。又说,“快跟我来!” “你能把这块大石头举过头顶吗?” “不能。”沙玛田野呜呜地摇脑壳。 “能!”吉克佳佳平生第一回如此大声说。 “不行——” “行,不行佳佳就不许沙玛田野娶回家。” “行——还是——”沙玛田野迟迟疑疑地抱着那块石头。 吉克佳佳缩着鼻翼,瞪大眼睛,小拳紧攥,像是自己在用力抱那石头。 “呀!”一声,沙玛田野仰翻在地,慌慌张张爬起来,不停拍屁股。打旋着找那块石头。 吉克佳佳忍住不笑,“石头飞崖下去啦!” 沙玛田野抠着后脑勺,嘀咕着,实在由于不自信,一时用力过猛,把一块多斤重的巨石如一袋山棉花般拈起扔远了。 “真厉害,真厉害!那佳佳再问,沙玛家除了沙玛拉比谁最有力气?”因为吉克佳佳见识过沙玛田野曾经一气之下轻举一多斤巨石,扔下坡的一幕。所以底气很足,再三启引沙玛田野明白自己的天生神力。 沙玛田野还在抠后脑勺,想不通自己啥能轻轻松松对付这么大一石头。 从此,沙玛田野就在吉克佳佳的“看管”下举石练力。秋叶翻飞,小凉山一派秋黄,一对情人互砥互砺,男练搏虎之力,女衬口弦之音。吉克佳佳从家中带来牛筋绳,一头拴在杉木上,一头扛在肩头,让沙玛田野练习拔拉。吉克佳佳就站立于长过扛绳一尺之处,除非沙玛田野把碗口粗的杉木拉弯,不然触不到吉克佳佳花瓣般绽开的玉指纤手。 沙玛田野练得突飞猛进,现在已经可以举起斤重的巨石,他肌肉暴绽,满身汗雨涓流的时候,吉克佳佳一边幸福而视,一边已经扎好了一副上好的三雄夺魁扛绳。那丰满圆融的结包是她用自己亲绣的绢帕所包扎,上绣一高举巨石的神力猛汉,张着钢牙雪白的大嘴,似乎在喊:吉克佳佳,我爱你! 只有吉克阿铁不动声色,每天忙着旁务,看似不把三雄夺魁当回事儿。但按照脚备头人的规矩,参加三雄夺魁者自备器具,便也精心制作了一副牛皮扛绳。他不知道吉克家是自己参加,还是另派他人,他的心里没有输赢概念,只觉着一股无形之邪力正如黑云压境。他“哎”了一声,看了看天,一直追着一爿巨石似的苍青游云看——他想起沙玛拉比的死,想起那场葬礼,想起妹妹的哭丧和沙玛田野的哭丧,想起他俩泪眼相视,哽咽无语,凝立成双——又想起耍仁家前来吉克家提亲不成的事,想起很多很多事,他的心像那副三雄夺魁器具的结包,而这些事就像绷紧的三雄夺魁扛绳,使他作痛,使他窒息,使他无力。 耍仁家也在为秋后彝年的三雄夺魁大费周章,他们请来了三雄夺魁的主事大毕摩玛曲,向他讨询输赢秘诀,赛事规则,以及报名人员情况。 “关键还得看自己。”大毕摩玛曲说。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报了名。”耍仁家主人问。 “这个——”大毕摩玛曲故作迟疑难言,其实还没有人报名。“耍仁家倒是大少主耍仁铁梅参加呢,还是另有奇人。” “嗯,难度大,大得很。”大毕摩玛曲摆头又说,想突出自己这个赛事主事的重要性。 “怎么个难度?” “你耍仁老弟比我晓得的。要做好前期准备,特别是细节,确保万无一失呀,我的耍仁老弟,你怎么就在这等大事上就不灵光呀,明白不?嗯?”大毕摩玛曲煞有介事地说,眯着的眼睛有所希望和期望。 耍仁莫批说,“有你大毕摩玛曲在,我家好办,好办,请,请随我来。” 一会儿,两人互敬有加地从后堂出来,大毕摩玛曲脸颊绯红,老眼迷思,仿佛一位刚刚偷完情的寡妇。 17 木姜子黄了。早雪的粒子撒满山坡。山风冷而不寒。圈里的年猪懒懒地打着哼哼。彝人要过年了。 大毕摩玛曲开始忙碌起来。他先是要登记审查报名人员,当他听说沙玛家参赛的是沙玛田野的时候,硬要他举个什么来面试面试。 “看你能单手擒磨不?”大毕摩玛曲指着院里的一副大石磨,叫沙玛田野试搞一番。 “不!”沙玛田野向后退了半步,作出一副畏难的样子,其实这是吉克佳佳的叮嘱,教他不露锋芒。 “嗯?”大毕摩睁大了老眼。 沙玛田野好不容易抱起半片磨盘。一脸羞愧地看着大毕摩玛曲。大毕摩玛曲却心生暗喜。之后才怜惜地说,“不错不错,加把油吧,你——给你报了名啦。” 沙玛田野把三雄夺魁器具交给大毕摩玛曲。大毕摩玛曲又说,为了公平公正起见,参赛者各自提供三雄夺魁器具,到时抽签定用。沙玛田野“嗯”了一声,各自去了。 耍仁家最后报名,是耍仁莫批带着选手耍仁铁梅去报的名。一到场,和大毕摩玛曲免不了谈笑风声,互致衷肠。当耍仁铁梅将三雄夺魁器具交给大毕摩玛曲的时候,大毕摩拍了拍扛绳,说,“真是一副好东西呀!”然后三人齐声而笑。 吉克家报名的勇士,不是别人,正是黑龙分队队长吉克阿铁,他吉克家族力大非凡的男人多得很,只不过此次比赛并没让吉克家十分地期待。他把器具扔给大毕摩玛曲,大毕摩玛曲扁竹叶般的身子哪能吃得消,连打三步五步趔趄,终于稳住老身后咧嘴报以一笑。吉克家的这副扛绳器具,有个小小的特别,每条牛皮绳上都系着一条不起眼的绢丝带,每条绢丝带上都有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的彝文绣的名字,这是吉克佳佳特意而为,寄寓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齐心协力,取得胜利。在吉克佳佳看来,只要耍仁铁梅输,就是赢。 18 彝历新年一般过三天,第一天是“库斯”新年,是宰杀年猪之日,也是最繁忙的一天,第二天是“朵博”首月,是一家团聚,尽情狂欢之日,第三天是“阿普机”送祖“回家”,第四天即之后的三四天才是互相走亲戚拜年的日子。 乾坤寨在“库斯”的这一天,杀了年猪之后,煮好的第一批好肉,部分用来祭祀祖灵,部分用以供敬脚备头人,神和头人先尝人们辛苦养肥的年猪肉,好肉。 三雄夺魁是在第五天举行的。大毕摩玛曲挨家挨户通知参赛人员和观众,每到一家,好客的彝家人正值过年,没有不送肉送酒给他的。“乾坤寨上转一圈,玛曲家里享一年”,有孩童这样悄悄传唱。 乾坤寨的较场上,画了一个圆,四面遍插角旗,用以庆祝胜者的泡水酒桶成排林立,有莽汉吹响了牛角响器,人们携老扶幼奔赴盛会。 大毕摩玛曲大声叫着吉克阿铁,沙玛田野,耍仁铁梅的名字,叫他们赶快到后堂为器具抽签。最后抽到了吉克阿铁提供的扛绳器具。 三条扛绳分布三方,三条汉子分立三方,三只投放石子的竹篓分立三方,谁最先将石子放入竹篓之中,谁一举定乾坤。三雄夺魁说战即战。 三条汉子都慢条斯理,一副若无其事的外表内含一颗行将炸裂的心。沙玛田野双脚微颤,表情僵硬,吉克佳佳揪住裙摆,一顿一顿地扯,仿佛心里一顿一顿地痛,脸色苍白如脂,又似云。她看看哥哥吉克阿铁,又看看情郎沙玛田野,看完这两人后,他盯了耍仁铁梅一眼。 “拉呀——”大毕摩玛曲嘶声狂叫。 随之牛角响器呜鸣,人群杂沓哄响,人心暂息,天云已遏。三条牛皮扛绳绷紧了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唧唧唧唧”地响。 “拉呀——”众人高喊。惊得鸦影四起。 “拉呀——”吉克佳佳嚎啕大哭,扯着彩裙,咬着玉唇,青丝坠满粉脸。 19 天地悠悠。彝乡莽莽。远山静观。人群因为过于大声,而形成了一种静。仿佛可以听见三雄之肩骨寸寸错位,可以听见助威人群之肝肠团团紧簇,唯血液凝固如石。 “嘭!” 吉克佳佳瘫倒在地,因为沙玛田野的扛绳断了。 沙玛田野爬过去,抱起心爱的吉克佳佳,抱在怀里,轻唤:佳佳,佳佳—— 佳佳困目轻启,看清一双血红的眼,泪又下—— 现在场上只剩吉克阿铁和耍仁铁梅了。吉克阿铁真没想到这个乾坤之战会落到一个毫无准备者的肩上。 一对一的较量,已经只取决于耐力了,胜败也将立显。 可是吉克阿铁的肩膀开始在渗血。吉克佳佳见罢,从沙玛田野的怀中滚下地,又爬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哥哥,叫他放弃——似乎明白了什么。 吉克佳佳取下一半还套在沙玛田野肩膀上的牛皮扛绳,那断口上的刀印变成一把活刀,硬是刺进了吉克佳佳的最痛处,心。而吉克阿铁肩头上的扛绳欲断未断,只剩下如钢丝般锋利的一缕。血,染红了左衽彝衫,顺着扛绳滴落。 吉克阿铁“啊”一声,濒死之野马般踢踏,离那只投放手中石子的竹篓越来越近—— 吉克阿铁缓缓倾向竹篓。但那是整身下坠,像伐倒之中的杉木。他倒下去了,倒下了——他的握着石子的手在篓沿上徘徊磨蹭,再高一点,再向前一点,哪怕是一寸—— 吉克阿铁,向后退了,一寸一寸向后退,是整个身躯陈放在地的向后退,耍仁铁梅咬着牙,一连几声地大吼大叫,他感到越来越轻松,他的族人在他的周围欢叫起来—— 20 雪,纷纷扬扬。喂养着较场的血迹,血吃饱了雪,血不见了,雪还在。 吉克佳佳坐在板屋檐下,乌黑的单辫,已经分成双辫,脸容沉静着一夜成熟的恬淡,她正用更细的牛筋线缝补那副扛绳。 沙玛田野扛着两只野兔从屋侧边归来,后面跟着克巴(公狗)大黑,和克莫(母狗)鹰翅。吉克佳佳说:回来啦!回来了!沙玛田野说,向吉克佳佳举了举那两只野兔。随即俯向吉克佳佳的肚子,听起来,吉克佳佳伸出手,抚摩着这个男人磨盘一样的大肩。 吉克阿铁缚着绷带,用另一只手在磨刀石上磨着精钢大刀。 耍仁铁梅正在大毕摩玛曲的安排下,组织白虎队开会,说自己一定带着大家发财,一定给脚备头人办好任何事情,说自己正在筹划一次更加有利可图的战事,直让白虎队全体人马心血来潮,嗦嗦之叫。 冬天,真的很深了。越往山上走,越深。鸟兽不见,草木消隐。不知什么时候,才又清景再现。 耍仁铁梅自当了白虎队队长,在大毕摩玛曲和父亲的倾力栽培下变得老练起来,在营中,在邻里,八面威风,游刃有余。 吉克佳佳看出吉克阿铁的处境,便和丈夫商量,让丈夫去帮黑龙队一把,其实是帮吉克阿铁,沙玛田野明白,吉克阿铁也明白,虽然也有所推辞,但最后还是答应沙玛田野加入黑龙队,也好有个照应。 “但,一山岂能容二虎?”有一天,大毕摩玛曲对耍仁铁梅说。 “有何高见?”耍仁铁梅前不久就开始把对大毕摩的称呼改了改。大多时候叫玛曲。 “虽然耍仁大少主你赢得魁首,荣登白虎队长之位,但毕竟没有实际行动,难服众呀。” “怎么个行动?” 大毕摩玛曲立即贴上去咬起了耳朵。 “这次征伐泰乐堡,我向脚备头人请愿,举荐白虎队打先锋,你当然就成大先锋将军了。”说完,大毕摩玛曲眯眼望了望耍仁铁梅。 耍仁铁梅懂,但懂得不是很深。 “如此这般,你大先锋将军就可以随意排兵布将,随意让那吉克阿铁、沙玛田野去哪儿就得去哪儿啦。” 耍仁铁梅明白了。 21 雪,关照着乾坤寨的同时,也关照着泰乐堡。八百里小凉山,如一张春天的白色被褥,是的,春天将要苏醒了。 “尊敬的脚备头人,基于众军士斗志高昂,泰乐堡因受上次脚备头人的亲手重创,元气未复,今冬更是寒冷异常,想必那泰乐堡形同虚设,何不再干他一票,以壮士气,以慑群雄。”耍仁铁梅按着大毕摩玛曲的原话直陈。 “噫!可不要大意啊!” “尊敬的脚备头人,我耍仁铁梅十分期望能担任此役之大先锋,率众亲战,为脚备头人生死两不顾。” 脚备头人看了看大毕摩玛曲,而大毕摩玛曲也正好看着他,于是就会心地一起点了点头。 “你一定要视探好泰乐堡现状,争取早日为脚备头人立功。”大毕摩高兴得直跳到耍仁铁梅身边,催促道,“还不快快感谢脚备头人。” 耍仁铁梅开始物色先遣人员,旨在探明泰乐堡现况。 “此项重大事体,非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莫属啦。”大毕摩玛曲公开提议,其实是早已暗中商定的事。 “此去,雪深路滑,途中艰险,还望两位——两位亲戚当心点儿。”耍仁铁梅说,“探清敌情,速回。” 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可碍于脚备头人在场,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所以点头应诺。 “在下二人,明日一早即动身,后日晚中定到,为脚本头人和大先锋探回好消息。”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同声誓师。 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走后。大毕摩玛曲和耍仁铁梅立刻回到耍仁家,把这桩天衣无缝、借刀杀人的大计向耍仁莫批报告。 “好!”耍仁莫批高兴不已。“真是多亏了大毕摩玛曲老哥了。” 大毕摩玛曲第一回听到耍仁莫批叫他老哥,心头有种甜。 “你马上派亲信混入泰乐堡,传布乾坤寨近日攻堡的消息,特别要把先遣人员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后日晚中抵达泰乐堡的消息传开。”大毕摩胜券在握地说。 “不对!”回到家,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把此事告诉吉克佳佳后,吉克佳佳沉吟良久后说。 “怎么不对?”沙玛田野忙问。 “他们这是诛我之心不死,想借刀杀人,你俩此去一定有去无回。” “啊!”听了吉克佳佳些话,两人忙站起来。 “那怎么办?”两人同时问道。 “逃!” “逃?” “对,这是唯一出路,带上能带的,今晚就跑。”吉克佳佳摸了摸越来越大的孕肚,因为里面的小家伙刚好踢了她一脚,似乎表示赞成。 “朝哪里逃呀?天寒地冻,举目无亲。”哥哥吉克阿铁为难。 “哥哥尽可以不必担忧,妹妹我知道一个安全之地。” 几天后。有人报告说,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被早有准备的泰乐堡擒杀,家族人等因不堪沉痛打击,皆丢了土地牛羊,只带点金银细软,离开了这生死之地,各自逃难去了。 大毕摩玛曲和耍仁铁梅赶到吉克和沙玛两家中,果然一片狼籍,纷逃之象历历在目。 耍仁家族一派欢腾,杀猪宰羊,举全寨而大庆。 然而大毕摩玛曲此时一脸阴沉,悄悄退了回去。 泰乐堡虽然气数有损,但亡乾坤寨之心更甚。一面安插线人于乾坤寨周边,一面养息经武,以待一雪。早已把乾坤寨近期发生的桩桩件件掌握得一清二楚。反攻之日随之步步来临。 这天深夜。一位腆肚少妇定要亲见泰乐堡堡主,说是有决胜乾坤寨之关键密函相赠。众卫士见一将产弱女,谅也不会出甚乱子,又有立功之心,便把腆肚少妇引给了堡主。 “只求容生苟活,为堡主当牛做马。”腆肚少妇跪禀。 “你等杀我族人,抢我珠宝,我何以凭信,何以心安。”堡主大怒,欲杀这腆肚少妇一干人。 “但,只有我等才能助堡主全胜。我等与乾坤寨已陷血海深仇,我一小女子怎敢以族人之性命当儿戏。” 堡主其实早就掌握了吉克家和沙玛家的处境,如今适逢逃难前来,不仅增添了吉克阿铁和沙玛田野两名一等一的良将,还将得到破敌良策,心中疑虑渐消。 “小女子宁肯以母子二人为质,如若不胜那乾坤寨,定由堡主处置。”吉克佳佳抚摩着孕肚,细声细气地发誓。 如此,吉克和沙玛两家便得以暂避泰乐堡。 乾坤寨黑虎队众士自从队长“死后”,逐渐看透了乾坤寨之高层内情,深感吉克阿铁和沙玛家族冤枉,委屈,再联想到自己之后路,不禁志气低落,厌战不已,又见那耍仁铁梅立功心切,练兵之时残酷不堪。许多兵士悄悄逃回了家。 有一天傍晚,吉克阿铁化装潜入乾坤寨南边的丛莽之中。一会儿看见三个兵士模样的人慌张逃来,他认出是自己以前的部下。当即把他们叫住,三人先是一惊,欲夺路而逃,后一反观,觉得吉克阿铁队长吉人自有天相,想必死去不易。便一跪不起,连诉苦衷。 “你们不能跑,你们马上回去,告诉黑虎队各队员,假装太平无事,等明天我等反攻一来,你等只管佯装战败,跪地求饶便可。” 三名逃兵立即返回乾坤寨。 “唯不可杀百姓与脚备头人,只要那耍仁铁梅和大毕摩玛曲之人头,金银财宝等身外之物敬请能拿尽拿。”吉克阿铁向堡主提要求。“待我重回乾坤寨,向脚备头人面陈因果,我们一堡一寨摒弃前嫌,世代交好。” 堡主一听,觉得此人心系头人,兼怀民众,实为不易之才。而且世代交好也正是自己一心谋求之业,因为此堡主当朝有人,连堡主之名号也是朝中所赐,本来此地也不过是聚落之寨而已,常与上层过从的堡主深感山头之争必损国害民,哪朝定被问法拿除,一心招安为臣,便心生爱怜,由吉克阿铁一手把握。 泰乐堡攻入乾坤寨。黑虎队队员无一兵一卒还击,皆佯装败逃,白龙队一见黑虎队队员行迹异样,心生疑虑,无心力战,唯耍仁铁梅拼死力抗,一心保住刚刚取得之功业。但寡不敌众,诈降之间,抽刀自刎,刚一仰脖,却被一声喝住,转眼一睢,正是吉克阿铁,后面跟着脚备头人。 吉克阿铁从背囊里取出一副三雄夺魁器具,问耍仁铁梅认不认得。耍仁铁梅切齿以报,只说一句:随你。 “跪下——”人群推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者过来。那人脸上涂着血迹,头顶上的椎髻即“天菩萨”耷拉在脸上,一时认不出是谁。 耍仁铁梅扔下大刀,颤抖着指着那位老者,“你——你个大毕——”。 耍仁铁梅没念出那人的全部名字,因为,没必要了。 野猩脚备头人走向吉克阿铁,接过三雄夺魁器具。 “三雄相争,魁者众魁之魁。此器实为神器,辨妖人,辨臣奸,辨高贵与低劣,以大瓦山为证,从今起,凡见此三雄夺魁之神器者,须记此人——吉克阿铁。” 此役,乾坤寨大败,实为大胜,为记三雄夺魁,为记善恶之报,野猩脚备头人宣布:乾坤寨改名平夷堡。 吉克家族和沙玛家族重又回家。 “我的阿嫫姓吉克,人称天仙妹妹好佳佳,能唱能跳好佳佳,宝儿玩够就回家——” 较场已经只用于寨民聚会和晾晒谷物,沙玛田野和吉克佳佳的儿子刚玩完三雄夺魁,正朝家中走去,一面唱着妈妈教的歌谣。 文章来源:沫水杂志年第三期。 往期精彩国庆黄金周永胜乡桅杆村来了几位特殊“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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