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师史春堂先生绘画,下同,均笔者非专业拍照)

续卷三第二则

(四)婉约豪放之辩

刘克庄《辛稼轩集序》云:

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有,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

颇极允当,而兼评其豪放婉约两种风格。夫婉约豪放二种,大体概之耳,凡人之所作,皆有此二种元质,但看其以何种为主,词中并无单纯之婉约豪放。推原其理,《老子》早已揭之。盖物之生也,罔不有二元之对立,无二元之对立,事物非徒不能发展进步,亦且不能存在自立。虽有二元之对立,然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必惟一种元质为主,一种为辅。主辅可转化,而不可同时为主。世人但知苏辛豪放派未尝废婉约,不知周、柳、姜、吴亦未尝废豪放也,但其调合之比例有异,而显为程度之不同而已矣。即“姜白石、张叔夏辈以冲淡秀洁,得词之中正”(见高佑釲《迎陵词全集序》引顾咸三语),亦罔不遵此法则。例之以如:

永叔《蝶恋花》之“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柳耆卿《雨霖铃》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晏小山《鹧鸪天》之“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周美成《满庭芳》之“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定风波》之“从醉,明朝有酒倩谁持”,贺方回《浣溪沙》之“恼花颠酒拼君嗔”(方回豪宕之作不必引矣),姜白石《庆宫春》之“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暗香》之“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吴梦窗《贺新郎》(“乔木生云气”)之篇。

诸如此类,其本豪放,而以豪放之致出之。何谓致,即譬海上冰山而浮出水面者,仅其小焉者也。故豪放之骈枝别子曰洒落,曰疏放,曰清拔,曰旷达,曰壮郁;而婉约之骈枝别子曰缠绵,曰密丽,曰绮艳,曰清华,曰幽秀。至其色之纤秾淡泊,与婉约豪放之本质所关甚微,故有极秾艳而豪放者,如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之“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而产生异样之意态,为异样之妩媚,不可一概而论焉。本书卷五论王静安先生词,谓“亦不过一文士,文士之豪狂几何哉”,列诸人而方之,亦即此意。又论纳兰容若词“如贵妇人,虽著戎装,不能令人振奋”,即揭此豪放派别子之风貌也。陈匪石先生《宋词举》于此亦有会心,其评稼轩《祝英台近》云:“细味此词,终觉风情旖旖中时带苍凉凄厉之气,此稼轩本色未能脱尽者,犹之燕赵佳人,风韵固与吴姬有别也”,可称佳解。佳人之中,亦自有豪放其性者也。唯语气似不以此本色为然,是为憾耳。豪放为稼轩本色,不独《祝英台近》为然,即放浪山水陶写性情之作,乡村赋闲之篇,亦无不含兹因素,所以为词史上之生面别开也。拙著《论豪放》总括豪放、婉约之辨为六义:“豪放”为“婉约”之突破与发展,为不隔于世俗民生及确立主体个性精神而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之必然结果;“豪放”词可兼有“婉约”词之长,反之则不然;“豪放”、“婉约”皆词之本色;“豪放”非“诗化词”,诗、词、曲皆诗也,皆须达致诗之最高境界,自诗观之,则“豪放”为诗之最高境界而“婉约”非是;“豪放”、“婉约”二分法非粗略,他种细分之风格亦有,然唯于此两种风格之对待上,乃能领略其于“豪放”成熟为一范畴而至于其极限之点之意义,若自他种细分种种不一之风格观之,则不可得是也;“豪放”为唐诗宋词元曲一脉相承之内在精神,为其最高境界之所在,是诗、词、曲形式演变之内在动力之所自,此非“婉约”所能办也。拙著《论豪放》五十万言,于此一范畴之种种皆有详细之论述,可参之也。

(五)稼轩词不仅以意境胜

人含物质与精神两种之因素,故于自然人生(社会则其合成),其完善过程也如是,而分二阶段:一为完善自我之过程,一为完善自我而后改造世界之过程。其于哲学上趋于前者为老庄,趋于后者为儒家,而社会中之人生态,则往往弗能为此完美圆满之发展,而恒以未完善之自我接触世界,以改造世界为完善自我之手段。若夫老庄之旨,则必欲求其完善圆满之而绝对化,故常止于以完善自我为终极目标。缘斯两种,吾国历史上之谈艺亦分两种之境界。而于谈艺上,往往偏于道家者趋于“技”之境界,其关系及限制之处,皆研究至圆融妥切;偏于儒家者趋于“道”之境界,技焉次之,以性情、情志、怀抱为首要,而求积极入世之人格境界、精神境界,为刚健壮美之精神姿态。王国维“境界”说所尚之“无我之境”,即消极于外物者,以求对自我之肯定。而余所倡之“神味”说,则尚“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即稼轩词之所常造者也,而以积极反映现实为艺术上之追求,以积聚盛大之内在之气与热烈之情为期,而亦使人阅其作而得之,其与世俗之现实人生为动态之缠绵者也,若以此境求之周、柳、秦、吴,岂可得欤?道家之底蕴,以静觑动,以虚为用,以内为归。则所谓阴柔之美,其于文学上之体现,即“意境”一义。儒家之底蕴,则重积极入世,孔子曰:“克己复礼曰仁”,“克己”即完善自我,“复礼”为改造世界,虽因历史而局限,其结合之体例则一也;其于文学上之体现,即“神味”一义。“神味”乃“意境”之突出而非摒绝之更以自立也,而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为“道”之层次之规定)与“神味”(“技”之层次之规定;“神”为“技”之层次之规定,“味”为“道”之层次之规定)和合立其氛围,犹人之志不当仅在温饱然,而更当有更高层次之追求也。

故意境之所维系,曰情与景而已矣;而神味之所维系,则非人格、怀抱与精神不可,且其存在形成,不积极则乐观,而体现之者则为细节,拙著《新二十四诗品》特立“细节”为一品,旨在此也。稼轩所为词,其最佳处不以“意境”胜,而更以“神味”一义胜,以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胜,以“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胜,而往往以细节出之焉。遂斯数者,则又罔不与时代相关,与完善自我相关,揭其真、求其善、创造其美而已矣。

(六)稼轩词之独特风味

创造意境之法,为“化景物为情思”,为“言有尽而意无穷”。今人之论“情感”、“情怀”诸语,谓“情怀”为胜,不知稼轩早擅之矣。等而视之者,又有“情味”、“风味”诸义。例之以如:

《西江月》:“主人只是旧情怀,锦瑟旁边须醉”;《满江红》:“这情怀只是,中年如此”、“向此际、羸马独骎骎,情怀恶”、“一再人来风味恶,两三杯后花缘熟”;《贺新郎》:“元龙百尺高楼里,把新诗、殷勤问我,停云情味”、“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好事近》:“老无情味到篇章”;《菩萨蛮》“麴生风味恶,辜负西窗约”。

余倡“神味”说,以“味”之一字补王士禛“神韵”说空疏清虚之弊,即以“味”为纳入内美之象征,其极致即“无我之上之有我”,而此一“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又足纠正王国维“境界”说以“无我之境”之偏于平和、冲淡、自然、消极为尚之弊,由是论之,“无我之境”亦“神韵”之一种,但王士禛之“神韵”不甚重内里,而王静安之“境界”则重内里,然其重内里而程度有限,不能至于“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内里之最高境界也。夫“韵”也者,虽或含人格之因素,而不为主,多于形、神上著义,无能于内、外上措手,乏气使然也。“情怀”、“情味”、“风味”诸语其所含情感之复杂丰富,较“情思”为不可同日而语矣。人格既为“味”之内美之象征,应之于外,即稼轩思想进步、积极呈于艺术上之美矣。若以接受之角度言之,则“神韵”浅而“神味”深。知其美曰“神韵”,知其美而又为我有,则曰“神味”也。有之为言,内容上质变之转化也,故尤须以我之创造与焉。吾国诗学之境界最高一义多在于“神”,即王静安之“境界”说亦不能免,故以“无我之境”为诗词之最高境界,“神味”说“味”之一义,乃是世俗民生之味,世俗民生作用于作者之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之味,乃是源于世俗民生之热烈之情与盛大沛然之气和合为一之味,概言之即“无我之上之有我之境”而已矣!

(七)稼轩词生成之环境

稼轩词生成之环境,斯分三种:时代历史之环境、自身之环境与文学之环境。

若夫时代之环境,则内忧外患,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皆极激烈,而统治阶级积极与消极、主战与主和两派之内部矛盾,亦反复为主,大体上则以以皇帝为首之消极主和派之态势趋于上风。于如稼轩类似之武装力量,则百般疑忌,甚而排抑之。“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张于湖《六州歌头》);“记得太行山百万,曾入宗爷驾驭,今把作、握蛇骑虎”(后村《贺新郎》)、“君恩重,教且重芙蓉”(稼轩《小重山》),即其象也。为国乃实际为民,当此之时,凡血性男儿,气之何可不至于浩然而不可遏也,情之何可不深而烈也!词之最高境界必含此种之素质而后乃得成就,若婉约词之所以为豪放词替之,亦无不由是之故也!后世之堂皇大言而守婉约为本色正宗者,当其时也,人而尚不可视之为人,而无血性性情,词而可视之为真词邪!

其次为文学上之环境,则苏东坡以高才伟力创豪放派开拓词中之题材及词境,独木强支,往往又为人议为“要非本色”,正须强有力之支援焉。苏东坡虽开创豪放词,然其词尚未至于豪放词之最高境界,以其思想之境界为吾国传统文化精神转折之代表,而有所保守而消极矣者也。豪放词之最高境界乃在稼轩词之横出天壤之间,而为无限之灿烂绚丽者也!豪放词苟非有稼轩,则苏东坡之力量亦终将消于无有,而归于“豪宕”、“豪旷”、“旷达”一路,为温柔敦厚所吞噬,则“豪放”横空出世之意义风采神味将不见于吾国之诗史,故稼轩词,其在吾国诗史上之地位,千古无两而确然无疑义也。

其三为自身之环境。缪钺先生《论辛稼轩词》有云:“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入世之精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故居庙堂而有江湖之思,则异乎贪禄恋权之巧宦,处山林而怀用世之志,则异乎颓废疏懒之名士。稼轩平日盖有此种修养,虽怀立功之雄心,而无热中躁进之弊,及退居林泉,欣赏自然,写闲适之趣,而壮志亦并不消沉”,得其间矣。稼轩心志,全在为国为民,不务虚华,而尚实用。虽尚实用,而以非功利之姿态为之。读书虽多,而不迂腐。与讲义利王霸之陈亮极为相得,与在文学上“固知不是腐儒”之朱熹亦相互景仰交接。稼轩处对立之二元质间而妙得其中,一以贯之于行迹、思想、品格、文学上,此尤不可不知者也。观稼轩诸种种,以此而论,古今之士,能致是人生之最高境界,未尝有也!能致是人生之最高境界而又于文学上致若是之辉煌灿烂,更空前绝后也!

以上所论三种之环境,皆人所熟知,故于不可不论之间,从略焉。龙榆生《试谈辛稼轩词》云词至稼轩,乃真正奠定其在吾国文学史上之崇高地位,则稼轩由此三种环境而造成之词之成就,可知之矣。词中之能为深闳伟美者,舍稼轩而谁?

(八)出、入之辩及影响

《人间词话》云: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窃谓稼轩即能出又能入者。所谓能入,写人生自然之物性者也,以我缘物而不违物情,故体物精。能出,写人生自然之物性而缘我性结构之也,以物从我而显见性情,故游刃自如。《庄子?养生主》庖丁言于梁惠王曰:“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能入即技之境界,能出即道之境界。道之境界,即有人格、精神即个性(我性)之创造,亦即少陵诗“名岂文章著”之意。以似与不似言之,能入,故得其似;能出,故得其不似。游心两者而揣度之,即得其似与不似之间矣。然而以上之所论犹然为“技”之境界也,手段之能促成者也,若真“道”之境界,其入也乃在乎入乎世俗民生,而无稍隔之姿态,其出也乃在乎得情与气之淋漓尽致而为放,所以用之于世俗也。豪放词之所以为特出者,无不在是也!静安所论之出入仅为“技”之境界,其《人间词话》论“隔”与“不隔”亦然,故不知真正之不隔在不隔世俗民生,不隔其在世俗民生并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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