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运动用品店大到令人目盲脚酸。从越野单车（据说有人花五千美元买一部单车，这还不算贵）、露营睡袋（能御寒零下二三十度，可见探险家的求死劲头）、打猎装备及猎枪、各种钓竿、各种高尔夫球杆、各种滑雪装备、各种登山配备、各种球类及装备、各种千奇百怪不知会作用到哪块肌肉的健身器材……。

我大开眼界，身体里那条断了多年的运动神经也蠢蠢欲动起来——我们这一代受到联考荼毒以致人生观扭曲变形，从小认为运动浪费时间是不长进的行为。老姚同样也是联考受害者，我们全力希望小姚千万别做书呆书虫。这一点，也许我可以放心，姚小弟每次跑步进店，一溜烟杀到橄榄球区沉入幻想；戴球帽，穿全套护甲，乐此不疲。真奇怪，小女孩梦想当明星，小男孩梦想当运动员。

但小姚也未免太陶醉了，某次我到处找不到人，东弯西拐，碰巧看他迎面跑来。唷，把人家试穿用的全套橄榄球装备都穿上了；头戴球帽，内穿护甲以致两肩高耸，好一个小野马现身。我正要开口，他急猴猴说：“我要去厕所！”我喊：“你把人家脱衣服脱了再去呀！”他答：“来不及！”就这么快马加鞭去进攻厕所了。

一城市能运动成风，人人享受汗水之乐，首要场地宽阔设备齐全。不提各种球场就说单车专用道，环城自成独立系统，四通八达，许多人一身劲装带孩子骑车上班上学，迎面骑来主动向你微笑问好，令我这喜欢骑车的人十分艳羡。

书店里运动类书籍亦是奇观，针对大人小孩的都有。图书市场反应城市风气，这里的人把运动当成人生要事。平日在住家附近散步慢跑骑车踢球打高尔夫，假期到一小时车程的洛矶山脉溪钓登山露营滑雪，不时关心野马战绩，非常吻合蓝空白云绿茵的自然环境，健康到适合忧郁症者调养身心。我不禁揣测，规划这城的人一定凝视洛矶山头积雪，在蓝图中注记要保存珍贵的天赐美景，想着：让这城的居民健康地活着，让他们爱运动，常常回到大自然怀抱。

观赏别人不免回想自己，为什么我们的城市总是跟拥挤脏乱对抗？是怎样集体心灵才能造出一个丑城？而我，竟也是这集体心灵的一分子……。

为了投其所好，我们答应姚头丸，若阅读表现不错就买一顶橄榄球帽犒赏，他果然精进起来。逛超市时，发现孩童用的球帽正在出清存货，价格低廉，也有野马图案，吝啬的妈妈对爸爸说：“只剩两顶，就买这个吧！野马的。”

爸爸说：“怎这么便宜？这是仿冒的！”

吝啬女人说：“仿冒也是帽呀！”

当运动明星成功地启动每个人心中神秘的梦幻渴望，接手的必是用来满足梦幻的各种商品。我从来不把钱花在这种地方，算是运动帝国的顽民。

这顶橄榄球帽在宿舍村小朋友间引起小骚动。有个小朋友没买到最后一顶，不久，手上多了一颗橄榄球。放学，姚头丸书包一丢，说：“我去找找我的‘老伴’打球！”

老伴，老球伴也，玩的就是那颗球。

某日，CSU橄榄球“公羊队”对上内华达州立大学，就在此城体育场开战，大爆满近三万人。主办单位为了减少车辆拥挤，派接驳车往返学校与球场之间。入场检查甚严，大约受了影响吧。票价大人30小人15，照我看很贵依行情算便宜，据说到丹佛看野马出赛最起码票价，至于那些超级大赛就别提有多贵了。姚氏父子要去看现场开赛，礼貌性地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要午睡。快滚快滚！”

哪能睡，呐喊声如掀天巨浪，一波波传来。我不禁开窗探头，明知看不到，却本能地被那不可思议的集体呐喊声吸引，错觉勇猛的球员已奔到窗下面三万观众亦疯狗般追来。

运动真了不起，纯净的运动炒热多少阴冷的角落、激励多少沮丧的心灵！我若是场上球员，天啊！看到爆满观众、听到忘情呐喊，我还能是个“人”吗？不，是神体附身。这浑然合一、酣醉催眠的集团状态近似宗教，连我这不爱运动的人也十分感动。

但，为什么台湾的职棒打假球？他们没有荣誉感吗？

看完回来，总有三五天谈的都是球赛，仿佛脑中有部DVD不断重播。我们答应他，回台湾后去球场看棒球。

小姚到学校，当然问同学有没有去看公羊痛宰内华达队，小男生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个个是小球评。有人说，不久前去丹佛看野马出赛那才精彩，立刻赢得大家的大眼睛及哇哇声。这里小四男生的娱乐一是游戏卡一是橄榄球。玩物与运动永远在校园内流行，中外皆然。可惜台湾孩子的运动量不够，职棒的发展似乎比较容易向赌徒靠近而非孩子，他们的童年集体记忆里，少了一颗球。

是的，我不禁回味操场边站着一位老师，有个爸爸陪着一战的小男生橄榄球时间。回味宿舍村草地上的橄榄球赛，夕阳在天边站着，孩子们追着一颗球……。我知道回台湾之后这些都会消失，夕阳西下，放了学的姚头丸必须面对越来越多的功课，国评、数评、社评……。也许，连球也不打了。

为了安慰即将面临的失落感，我们决定行李箱再怎么挤也要挤出空间放一颗橄榄球。感恩节后，此城进入耶诞假期礼物选购潮，各商店皆打折。我们又去运动店，选了一颗橄榄球。

我问姚头丸：“以后你当爸爸，会带我孙子去运动吗？”

“当然会。”他说。

“嗯，爸爸是‘动物’，带小孩运动，不能当‘矿物’，动也不动还‘旷课’。我替我孙子先谢谢你，你会是个好爸爸。”

“当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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