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寬博平和雄健

文

程龙伟

01

用自传里的这个标题（远一程，再远一程）来概括郁达夫一生的飘蓬颠沛真是十二分的妥贴。这个从富春江边走出来的忧郁多情、坎坷畸零的书生，从杭州、日本、上海、福建、武汉，至新加坡、苏门答腊，一程一程地远去，完成了“一出结构并不很好的”的悲剧，只留下日渐模糊的点点屐痕。

他的这种漂泊和少年时代在杭州府中上学时的同学徐志摩截然不同。徐志摩浪漫洒脱，总能优游于山水间，而他则多了若许奔波挣扎的苦涩。尽管他们都是诗人，一个是新诗的翘楚，一个却是旧诗最后的辉煌；一个是风流倜傥的耀眼才子，一个却是郁郁寡欢的行吟者。郁达夫是新文化社团“创造社”的一员猛将，却又有着一身名士气，他孤傲倔强却又脆弱自卑。他一生爱国，常怀忧患，却又痴情沉沦而不顾细行。

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02

郁达夫的骨子里有着落寞孤独的因子，或许从三岁丧父之后，心底就种上了孤独的种子。孤独自然能伤人，但也能催人成熟。如果在孤独的悲哀里沉浸一段时间而不至于一蹶不振，我想，对于成长来说定是大有裨益。

郁达夫自己也说：“孤单的凄清就是艺术的酵素。”艺术或许就是在反抗或者陶醉于这种孤独的时候产生的吧。对于郁达夫的所谓沉沦，所谓“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我们能不能看成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呢？果然，在沉沦的二十六岁和同仁们成立激进的创造社后，他的小说就以一种暴风雨式的迅急气势扫荡了假道学们的伪善。鲁迅用血腥的气味揭露吃人的礼教，揭出痛苦唤起治疗，如除旧开新的斗士；达夫以凄婉的笔触暴露创伤的灵魂，真挚倾诉自舔自疗，是哀哀而泣的“零余者”。

有人说，郁达夫乖张怪癖文字软弱，我不信。读《春风沉醉的晚上》或者《她是一个弱女子》，在凄凉质朴的氛围里，我慢慢谛听那颗脆弱的心灵在低诉——从容不迫舒卷自如。不知不觉到了篇末，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无端产生深沉的感动！就是这无可奈何的低诉，却势如春雷，震撼了八十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

03

郁达夫如黄仲则，落落寡合，且行且吟，一路走去，诗歌满怀。诗中满是愁怨并在愁怨中激进，激进中为家国社稷而沉痛。他参与发起中国自由大同盟，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写政论，写杂感！然而现状的痼疾难改总是超出人们的想象。在和鲁迅一样受到左翼小将们的撕缠之后，他带着美人王映霞定居了杭州！

他来西湖是为寻归隐的旧梦吗？抑或作一番心灵的治疗？

总之，他于桂月赴钱塘看潮，在秋雨中体验西溪的野趣或者到放鹤亭品茗；于清秋在花坞回味十余年前的尼庵乞茶以及老尼的风度；或于春节的黎明到城隍山去看云容岩影的变化，以至于在寥落中发出无名的干笑而被人当作疯子；再或者他于寂寥的春朝翻看陈同甫的文集，感叹着时事竟与南宋如此的雷同，他想大叫一声，把嘴巴张了几次，但喉咙终究放不出一个音！他仍在交友游赏、读书作文、喝酒饮茶，但在闷热的炎夏或秋后的淫雨中却经受着苦闷、贫病或神经衰弱的折磨。一首《登杭州南高峰》正是他心境的真实表达：

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井上煮桑芽。

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桂始花。

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

题诗报与霞君道，玉局参禅兴正赊。

有人说定居杭州是郁达夫一生的转折点，由此他真正的沉沦下去，意志衰退。从这首诗来看确有几分寄情山水的味道。似乎，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人生不过如此：理想、空想、幻想都已远去，生活只是淡，如发烧过后的人嘴里的那种空淡……

然而细细思索，郁达夫何时不是消沉？又何时不是挣扎与斗争？他自己是主张散文要做到细、清、真的。确实，他的散文——尤其是在三十年代杭州时代的游记散文——景、情、意都达到了极致，有着浓郁的明清两朝的名士气度。可是，你若细细回味，高妙轻灵的文字难掩他一腔的愤懑！说郁达夫一生爱国是不错的，貌似萧散的面容时时流露出志士的悲哽：叔世天难问，危邦德竟孤，临风思猛士，借酒作清娱……漫游中看到百姓的辛酸，他写道：男种秧田女摘茶，乡村五月苦生涯，先从水旱愁天意，更怕秋来赋再加。有时，情绪压抑到了极致，他甚至产生空做慷慨悲歌的自责或将躯体毁去的烦闷！

当几杯薄酒数盏浓茶，甚或大哭一阵狂笑一场都消解不尽这烦闷颓唐的时候，他就不满意如盆景似的西湖了，那里的气象毕竟是小。他需要到周边看长江、登玉皇，为的是借远望而一扫胸中块垒！

04

似乎年龄大了，他漂泊的情性渐渐地淡了，吃点精致的菜肴、喝点芳醇的酒茶，睡睡午觉，看看闲书，甚至花了大精力在杭州建起“风雨茅庐”。这样的心境极容易让人联想到几乎同时日渐消遁的周作人。可叹的是，同样是有极深日本背景的作家，郁达夫后来的辗转抗战以致牺牲实在是顶天立地！而周作人的表现着实让人叹惋。他曾发文批评好友周作人的附逆变节：“文化界而出这一种人，实在是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事，以春秋的笔法来下评语，他们该比被收买的土匪和政客，都应罪加一等。时穷节乃见，古人所说的非至岁寒，不能见松柏之坚贞，自是确语。”郁达夫一生确实做过不少错事，但他能有所忏悔并将忏悔公之于众，更能于大节上明辨是非，最终成就一个烈士的壮丽身影——这是他的气节、坦荡与真实！

时代的风暴、侵略的硝烟已经不再允许南窗软榻上的安睡了，颠沛的人生还要启程远行！虽然郁达夫说自己只是一个作家，不是战士，但他知道悲歌痛哭于事无补，他要以笔为刀扎进战斗的浪潮里孤军奋战，因为他总是个精神的游民，爱国的游民。

于是，几年的杭州定居，随着日军的侵略以及与王映霞关系的恶化终于结束了。他写完一生中最后一篇小说《出奔》后，又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或脱缰的野马，继续潦倒漂浮。他依然是“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

这一次，他漂得很远，远至去国万里的荒岛；这一次，他又漂得很近，因民族的抗战而漂到我们的心里。

——节选自程龙伟先生《茶诗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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