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到底怎么过日子?老百姓不仅对挣钱感兴趣,对花钱也有浓厚好奇。

神州大地不知多少隐形富豪?他们为避免种种不可言说的麻烦,根本搜不到相关信息。倒是依旧有营销需求、个性张扬的新兴富豪们,给了我们想象空间。

以撕葱为代表的富二代,过生日包个小岛、晒私人飞机游艇、眼花缭乱换女伴;美国那拨网红姐妹,海里骑马、包下海滩别墅、几百平米的衣帽间……

看完之后莫名失望,就这样了?吃瓜群众很贫穷,也没超过想象力。

听《矮大紧指北》(高晓松付费的音频节目),高晓松说起钟鸣鼎食必定要提张岱。在“消费升级”、“生活美学”、“匠心独运”的时代高歌下,相隔年,我倒想看看到底什么叫做真讲究,找来张岱的《陶庵梦忆》。

张岱,精绝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交友游历遍天下的专职生活家,饱读诗书深有造诣的名门公子。

出生在江南繁华腹地绍兴,祖上世代为官是当地望族。高祖状元出身,是王阳明的弟子,祖父进士,父亲副榜出身。长辈们也都爱热闹懂享受明事理,他的前半生比贾宝玉还要逍遥快活。

衣食住行,他对于自己的穿着没有介绍,很正常,不值得说。某一年他排《水浒传》的戏,叔叔刚从成都带了几十匹蜀锦,他立马要来做了戏服和舞台装饰,可知旁人心中的奢侈之物,在他和他的家族来看,只是日常用品,没有记录价值。更何况名士风度,岂可挂碍皮相。

食就不同了,张岱是老饕,在《方物》一文中列举了各地生鲜美味,堪比相声中经典的《报菜名》。

许多食物连名字都没听过,比如苏州带骨鲍螺、北京马牙松、诸暨的香狸,我想要不照着单子去淘宝上找找?朋友劝说找到了又怎样,能像他那样跑到当地去吃现做的啊,更何况现在的手艺和种植养殖方法都退化了,根本吃不到当初的滋味。

那就说寻常饮食,喝茶、喝牛奶、吃奶油很普通吧。

名士如果对喝茶都不讲究,连入门资格都没有。张岱的特别之处是,他不光耽于讲究,贵在能创造。

浙江日铸的雪牙茶很有名,但在明朝被安徽的松萝茶压制。于是他仿照松萝茶的制法,结合当地的泉水,加入适当比例茉莉,用敞口瓷器冲泡,等冷却后再次滚汤冲泻。

这样研制出来的茶,颜色好像新竹初绽的粉绿色,光泽像山中日出,曙光透过纸窗。用“清妃白”这种素瓷盛放,就好比雪涛里绽放的白兰,因此取名为“兰雪茶”。

随即盛行于世,人人以喝兰雪茶为荣,导致松萝茶只能改头换面,假称为“兰雪”。张岱写到这里语气不能不说非常之骄矜了,可见流行都是自上而下。所谓中产的生活哲学,也不过是对各种传说中的高尚阶层,照猫画虎一番。

还有一篇在知乎称为“装13巅峰对决”的会面《闵老子茶》,张岱听朋友推荐闵汶水这人能闻闻茶香就知道水是什么水,茶是何处茶,怎样制法。他有心去探虚实,等了很久,闵老头回来了,刚聊上突然说“哎呦喂,我的拐杖落下了”,就跑出门去找。又过了很久,回来斜着眼睛看张岱“你还在啊?你这是干嘛呢?”张多明白的人啊,马上恭维“倾慕您好久了,今天不喝到您老的茶,绝不走。”

老头被逗得高兴了,煮起茶来疾风迅雨,茶壶茶器十来种,冲出来的茶色竟然能和瓷杯颜色融为一体。

张问:这茶产自哪里?

闵回:阆苑茶。

张喝了一口:别骗我了,是阆苑制法,但味道不像。

他再喝一口,品出是罗芥茶。

张又问:水何水?

闵回:惠泉。

张:又骗我,惠泉要走好远,水一路动荡不新鲜,不是这个味。

闵:不敢再隐瞒你啦,我取惠泉水,必定要先把陈水淘干净,等到半夜新的泉水涌出来,马上汲取,然后乘顺风船回来。即便是平时的惠泉水都比不上我泡茶的水。

高峰过后,还有余味,老头又泡一壶,张岱使出“还施彼身”的功夫,也只是闻了闻说“这香味浓烈是春茶,刚才喝的是秋茶。”至此完胜。

贵公子嫌弃市场上卖的牛奶,自己养了一头牛。夜晚取奶放在盆里,早上凝结了厚厚的奶皮,把奶皮挑出来,加入兰雪茶,用小铜锅煮沸,这明朝的奶茶“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

或者加入蔷薇花酒,蒸成醴酪,适合热吃;或者加豆粉,过滤水分,制作乳酪,解暑最妙;还能摊成乳饼,加点盐或醋让奶皮凝结成块,变成点心。

要说对食材、烹饪方式、研发形式的讲究,他本意不在吃喝这件事,更钟情的是通往舌尖历程中的发现和创造,而最后的口舌相遇不过是终极仪式。

这样的翩翩佳公子栖息何处?六岁在悬杪亭读书。位于绍兴龙山一处峭壁,仅仅用木石支撑出悬崖外,是一处飞阁虚堂。"杪"意指树枝的细梢,据梁思成考证这个字也表示一种古代建筑方式。

待他年长些,就自己设计建造了“梅花书屋”和“不二斋”。“梅花书房”侧重精巧,旁边耳室挂满纱幔设卧榻,前后空地种西瓜瓢大牡丹、西府海棠。砌石台,太湖石峰穿插其间。西溪梅和滇茶树参差错落,梅根部种西番莲和翠草,缠绕如璎珞。

“不二斋”胜在清朗。梧桐遮天蔽日,墙角补腊梅数枝,后窗可见竹丛。只见绿天,暑气不侵。墙壁四面全是书,连着石床和竹几,垂下纱幕。绿荫映照下,人面和书页都泛起碧色。其他三季更换不同植物和内设家具,有不同妙趣。可见他确实对园林构建颇有造诣,又愿意花时间琢磨节气风物之美。

《陶庵梦忆》中记述他祖父的朋友包涵首创了西湖楼船。有三艘,最大的用来摆宴席和演出,给歌舞伎们居住;中间大小的装书画;最小的自然金屋藏娇,住的是侍妾。包涵觉得歌舞伎们不是侍妾,大可抛头露面,常让她们打扮靓丽后骑马在岸边柳下嬉戏,平时弹琴练唱也在楼船栏杆边上,让整个杭州都称羡不已。包涵兴致所致乘船出游,必定有路人沿路追逐,大饱眼福。

现代的西湖楼船

他还有两处园林,分别在雷峰塔和飞来峰下。对于园林设计,包涵也有独特的观点,不把奇石叠磊起来,而是勾连贯通各处小溪。大厅不用柱子,全凭拱斗支撑,这样才足够宽阔,能搭好室内舞台。

还建了一间八卦房,亭子为中心,把园林分成八格,好像扇面徐徐展开。在最狭窄的地方放床,前后都有罗帐,八张床也依次出现。就连张岱都不免感慨“穷奢极欲”,评说包涵在西湖二十年,既然寒俭做不到,索性繁华到底,也是江南大家风范。

行,古人无非骑马坐轿,这么想就太小瞧世家气派了。

万历年间,有个老医生驯服了一头麋鹿,给它装上铁脚掌、笼头和座椅,在大角上挂葫芦卖药。张岱的父亲看见了很喜欢,用三十两黄金买下来。

在张岱祖父生日那天,张岱的父亲就赠给祖父做礼物,可是祖父太高壮了,麋鹿驮着他走了数百步,就站着喘气。只好牵着它,跟着祖父四处游山玩水,古人为了装仙气飘飘,也要厚爱宠物。

旅游途中,遇到朋友陈继儒(明书画家,号眉公),陈瘦小,祖父就把麋鹿转赠给他,这下麋鹿就可以连续走两三里路,陈故意把它骑到西湖上去游玩,穿着羽衣竹冠,游人见到都啧啧赞叹称为“谪仙”,后来又叫他“麋公”。

麋公是明朝著名文化学者

这事不算完,张岱长大了听说这事,觉得陈老头实在太爱装,又贪了他家便宜。更何况陈继儒故意招惹,当着众人要考他。指着一张《李白骑鲸图》出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当时张岱6岁立马对出下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挑明了损老头。

陈老头很尴尬,但作为一名资深装家,大笑“怎么会有这么聪明的小孩,认你做我的小友哦。”

总之,麋鹿没有要回来。但张岱的外祖父出场了,送了他一匹雪白的驴子,就连蹄子都是白的,据说它的尿能治病。张岱对神奇动物采取了放养态度,从不准备草料,天亮了白驴自己跑回家到厩里等着,到了中午还没人要骑它,就跑出去玩和吃草。

放养太久,放出了野性。见到张岱还老实,其他人连碰都不能碰,咆哮踢咬。终于有一天,跟野马争跑道,失足掉到壕沟里摔死了,张岱还给它起了个谥号“雪精”,堪称公子多情。

玩要极致。张家人酷爱听戏,听别家的戏班唱,总觉得服饰、表演、吐字唱腔和戏本文理上有诸多问题。于是从祖父起在家里组戏班,历经三代至明亡家破,共组了6个戏班,每个戏班都捧出了名角。张岱从记事开始到50来岁,这些戏班里的演员已经换了五代人。

他祖父那一辈的演员已经过世了,他父亲那一辈的演员只有少许活着的佝偻老人,他组的“苏小小班”的演员已经失散或转行,而他弟弟组的“茂苑”班里的人都投靠了新主人。

娓娓道来家国破碎,身世可堪。

玩要千姿百态。豪奢有之。正年少轻狂时,他约了一拨朋友和五位名妓,还有一百多位箭手跟随,一同去牛首山打猎。男的穿戎装,给女侍准备了大红锦狐嵌箭衣、皮草昭君帽。扬鞭跃马纵横奔驰,满载鹿、麂、兔、雉鸟、狸猫而归,在野外看戏露营。第二天再打猎,痛饮烧烤鹿麂肉。他评说,作为江南人不知道打猎是怎么回事,只见过图画和戏剧,今天组了个局果然痛快。但是呢,必须要为人豪迈,出手大方的人来组织,太寒酸何必办。

放浪有之。广撒名帖邀各路友人在蕺山野餐,要求每人带一斗酒、五盘菜、十种蔬果、一条红毡。结果来了七百多号人,整个山头占满了,一百多人同唱“澄湖万顷”的曲子,声响雷动。

晚上借寺庙的大锅煮饭,大桶运饭往来不休。夜晚让家中的戏子演了十几出剧,围观的人又增加到了上千人。四更才散去,此时月光泼地如水,夜雾升腾,仿佛雪景。

高冷有之,著名的《湖心亭看雪》、《虎丘中秋夜》、《龙山雪》、《庞公池》都在万径人踪灭处,一舟两三人,高歌痛饮,观浩浩空境。

果真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样的趴体无关风月,却堪称风月无边。

许多美学家推崇宋代的生活审美,其实从魏晋名士、盛唐诗人到宋代的文人士大夫,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最具古典意趣的价值取向和与之相呼应的生活用品的选择、环境营造和交友宴游的形式。

每当王朝中后期承平日久,社会财富积累,百姓心态闲雅,文化烂熟时,就会衍生出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相匹配的人生审美。

更何况明朝生产工艺比前代更精湛,社会风气相对开放,出现学识、艺术、妙见、巧思、精工皆不为任何目的,纯为私人享乐的取向,是王朝的骄傲,也是隐患。但就个人而言,为后世提供了极其美妙的生活范式。

不要认为,张岱结交的都是两京(北京、南京)名士,《陶庵梦忆》里更多记载留给了当时的手艺人、怪人、风月中人。

他说竹、漆、铜、窑,都很便宜,从事这类材料加工的人也都是贱工,可是这些领域内都有手工大家,与士大夫富商坐在一起也不会觉得羞愧。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人还珍贵,只是有时候人自贱而已。

收藏华灯、盆景、砚台、玉器、犀器、梳子、扇子、乐器、竹器,他为名家做传,感慨上下三百年无敌手,匠人的技艺固然好,但器物浓淡疏密能够恰好吻合鉴赏人的眼力和心意,这绝不是技巧层面,而是在“道”这个层面相通。就是说顶级手艺人的认知和品位也应当是顶级的。

他喜欢怪人,朋友祁止详不在乎妻子儿女,却有很多癖好,有只神奇的鸟叫“阿宝”,经他日夜调教,精通说话唱曲。战乱之际,他宁舍财宝,不舍阿宝。于是阿宝沿途卖唱,资助主人,等他逃难回到家中,不过半月就飞走了。

张岱记下这事,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缺点)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明末江南烟花极盛,其他文人是风雅心态,他偏偏写出不堪。扬州瘦马是贩卖小女孩,看脸看脚看年纪,人不如畜;二十四桥老丑妓女在茶馆中深夜还拉不到客人,故作热闹,却愈发凄楚,只能像鬼一样摸黑回去;名妓王月生不苟言笑,与恩客同起居半月之久没有一句话,忽然欲言又止,众人起哄围观,她犹豫好久,吐出两字“家去(您赶紧走)。”

若非悲悯之心,不肯放下,怎能在若干年后,贫病交加之际犹记得他人的苦难。

小时候看87版《红楼梦》,已然为钟鸣鼎食之家的气象震撼,长大点发现很多史学家评论,演员选得好,表演也好,就是……起居用度有些寒俭,有些又过于外露。

虽然请了沈从文、启功、王蒙、王昆仑、戴临风一大批老神仙做顾问,可十年浩劫就连小资产阶级情调都要残酷斗争,更别提贵族作派。文化断层造成了中国大陆物质匮乏,更在精神层面完全无法想象最精致考究的生活是什么样。

直到现在,港台老一辈财富自由者的做派也与大陆新时代富豪大相径庭。

以前在杂志社,听家居设计大师讲故事:“香港某先生跟我说,‘富贵’我只要贵,不要富,你按照这个感觉来做。大陆富豪和老干部呢,要文化感,尤其钟意古色古香的明清款家具,指明红木和黄花梨,再摆一屋子的真假古董,整得像活死人墓。”

当年汪明荃大婚,结婚照震动时尚界。内行人一看是当年LV新款,向已故天才设计师StephenSprouse致敬的涂鸦玫瑰。她自己解释:“旗袍是用大丝巾改造的,剩的布头我用来做了头箍,做了条领带给罗家英,是独一无二的造型。”

骄傲的人要的就是独一无二!奢侈品又怎样?还不是被老娘捏在手里,玩出花来。

再也见不到这样老辣的“人穿衣”。现在的当红艺人和富豪全被衣服吃得死死的,只知道照抄潮流和追买新款,品牌说怎么穿就怎么穿。展示一柜子衣服包包,跟供神牌似的。

某英伦名媛在社交媒体上晒的衣帽间

拜托,你们是有钱人啊!要不要这么逊?!

我想他们和张岱、汪明荃的区别在于,许多富人们完全丧失了对世界的好奇和善意。有好奇,才会想探寻背后的故事,了解诞生过程,结识创造者,进而跃跃欲试按照自己的喜好改进。这是一个由外向内不断增长见识的过程。

有善意,才会发自内心地珍爱和赞叹,敬佩其中蕴含的人力智慧,理解人的可贵。而不是流于简单粗暴的地位标签,洋洋得意于物的雷同和动物欲念的满足。

李银河在《只有审美的生活才值得一过》中说

所谓审美生存有三项可能的内涵:最浅的是对艺术和美的欣赏,享用;其次,如果你是个艺术家,可以得到创造美的快乐;最深的一层是以一种审美的优雅态度生活,最终目标是把自己的生活雕刻成一件美不胜收的艺术品。

对艺术和美的享用是人生在世最值得去做的事情。

柱子这一篇洗了张岱好多篇稿,有翻译不准的地方,请指正。

有是有钱,没有灵魂

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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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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